日,天色未明,潼关中即炊烟四起,三十万大军埋锅造饭。众军饱餐之后,只听关上三声炮响,潼关关门大开,三军鱼贯而出。
三十万大军何等壮观,自前锋至后卫,队伍绵延数十里,行进之际,烟尘蔽天!大军两侧各有数千游骑,来回驰骋,传递消息,刺探军情,防敌偷袭。
哥舒翰披黑铁狮心铠,骑大宛踏雪飞云驹,自统中军,直到红日高悬,方始出了潼关。
哥舒翰中军后部,另有十余辆马车,车身用的是最上等的桐木,轻便结实,车厢外却未做任何纹饰,帘子低垂遮得密密实实。
这些便是修士们的座驾,其中虚天身份地位特殊,自然独乘一辆,其余修士都是三四名共挤一车。非是哥舒翰再也调不出更多的车马,而是为了惑敌。要知道各军蓄养的修士都被礼为上宾,而那些修士也自矜身份,保持着清高出尘的仙人风范,平时架子都大得很,绝不肯与人共乘的。
如果周围有纪军的探子细作,只会依常理来判断军情,看到这十几辆车,必会以为哥舒翰军中只有十五六名修士,实际上的数量却足足多了三倍!这便是哥舒翰此战最大的本钱,多出来的三十名修士,足以乱敌布署、左右战局。
士卒今晨所饮食水中,皆加了虚天等修士制取的符水,可保士卒一日夜内战力大增。想来虚天乃是出自天下正宗青墟宫,秉承真仙仙术,他加持过的士卒,至不济也可与关外妖卒一战吧?
哥舒翰居中军,数十亲卫左呼右拥,护着他一路东行。眼前黄土漫漫,群山巍巍,大军行如龙盘,旌旗动若云聚,如此军容,如此军威,直令众将热血贲张,恨不能立刻狠杀一场!
一出潼关,立是风沙四起。狂风卷着粗砂,披头盖脸的打来,落在脸上手上便是阵阵刺痛。然而哥舒翰久居西域,什么样的艰苦没有尝试过,这点小小风沙又算得了什么,正可助兴!
此时一骑军校飞马而来,在中军前不待战马立定便滚身下马,空中摆好了跪姿,稳稳落地,显是身手不凡。
这军校跪地秉道:“前方十里处,发现纪若尘叛军,约五万人,已布好了阵势。”
哥舒翰双目一瞪,眼中精光暴涨。早上探马回报说纪若尘营中大军尽出,只留下一个空营,当时还道这纪若尘用兵如神,竟已算出自己今日要出兵,是以早早退避,日后不断袭扰,阻截粮道,好将自己这三十万大军断送在北地。不过哥舒翰有云烟藏天斗在手,就怕纪若尘不来偷袭粮道,也早就布置好了百千假车静待敌袭。依照哥舒翰的算计,等到纪若尘发觉不对时,他早率大军绝尘而去,攻破范阳了。
不过显然哥舒翰高估了对方,纪若尘确是算得己方今日出兵,可是竟然摆出一副决战架式来,莫不是真的以为,区区五万北军真能抵抗自己的三十万大军?无论拼妖卒还是论修士,今日的哥舒翰岂会怕区区一个纪若尘?
一阵狂风猛然卷过,粗大砂粒如雨飞来,打在哥舒翰铁甲上,劈啪作响。哥舒翰不怒反喜,恍若回到了当日在西域大杀四方的辰光,索性摘了头盔,喝道:“痛快!既然那纪小儿已摆下了阵势,咱们西域汉子也不能让人瞧低了。儿郎们,随我列阵,去杀他娘的!”
哥舒翰纵马出了中军,蹄声如雷,直接向前军驰去。数十员出自西域的猛将也都大呼小叫,跟随着他蜂拥而去。掌旗官策马紧随主帅,已开始打出大军布阵的旗号。
“哼!一群莽夫,若不是要巴结青墟,老夫岂能与你等粗人为伍?”中军马车中,作如是想的修士不在少数。
“唔,军心可用,哥舒翰果然有才,看来这一注押得对了。”虚天轻抚着手中玉尺,面带微笑,如是想着。
正午时分,两军对阵。
三十万大军完全展开,军势威哉。前锋占据了宽足有三四里的阵线,中军也各依阵列布定,两翼游骑远远的撒了出去,可是后军十万人还在数里外,未及入阵。至于随军辎重、火头、仆兵还有尚未离开潼关的。
自纪若尘这方看去,哥舒军刀枪如林,旌旗蔽日,升腾而起的杀气引动风云变色,一片片浮云正在大军上方聚集。
战场之上,方圆数十里内,早已飞鸟绝迹,走兽匿踪,若无这几十万大军,完全就是死地一片。而双方士卒身上散发的,若非死气,便是杀气。
两军阵中那些修为高深,或于阴阳之道独有心得的修士,便可见战场上黑气弥漫,孤魂野鬼一群群、一队队的已在四处游荡。它们经过士卒战马时,许多就恶狠狠地扑上去。可惜它们对于生人全无威胁,最多惊得战马人立而起,长嘶不安。这些阴魂全无灵智可言,只是感觉到天时地气,察觉这里行将产生大量生魂,于是如鲨鱼见了血腥,全赶了过来。
潼关自古便是兵家战地,自建安元年建城以来,南屏秦岭、北依黄河,原望沟、满洛川等天然地势横断东西,不知经过了多少场恶战,不知遗留下多少荒郊野鬼、游魂怨灵。看眼前这些自方圆数百里汇聚而来的阴魂数量,郁结的戾气,不难想象到当年的血雨腥风。其中有数处的阴气特别浓郁,竟然隐隐有牛头马面、地府阴卒出没。显是得了消息,预先在此等候的,只等大战一起,便来拘魂。
虽是正午,然风沙大起,红日昏昏,似近黄昏。
一时间,这片杀场竟令人有些恍然,不知此刻身处阳间还是阴世。
阴气四溢、野鬼成群,这等恐怖景象普通士卒无从得见,纪若尘军中妖卒倒是有不少看得明白,可是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十万阴魂也感觉到了纪若尘军中那异乎寻常的阴戾,少有敢于靠近的。潼关大军受到的惊扰便大得多,尤其是骑兵队伍,那些骠肥体壮的战马首当其冲,不安地以蹄刨地,一时间马嘶声此起彼伏,一个个骑兵甚或士官被掀下马来,阵中出现小小混乱。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孤魂野鬼,也敢放肆?”
只见中军后的车队中忽有一辆光华大盛,冉冉升起个白髥拂胸、仙风道骨的老者,双手高举一面铜镜。铜镜反映昏暗日光,却放出熣灿光华,自东向西一一照去,但凡光芒所过之处,游魂野鬼如冰雪泼上滚油,成片化灰!刹那间,鬼魂们发出吱吱尖叫,四下逃散,再不敢靠近。
老道隐现得意之色,在车顶又立片刻,环顾一周,方才回车中打坐静息去了。
四周将兵虽是凡人,无法得见群鬼辟易,但光华过处,阴风消散、千骑安定却是有目共睹的。自小兵到将军得见如此无上道法,均现出尊崇之色,三军士气大振。
车中的虚天却无丝毫喜色,略摇了摇头,暗道:“大战将起,却还在这里炫示道法,浪费真元,这道心也真是差得可以,唉,又多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也罢,权当凑数。”
潼关军阵中刀盾手向两边一分,数十将骑簇拥着哥舒翰策骑而出,在阵前列成一线立定,观察着纪若尘军阵。
纪若尘军阵早已布好,五万妖卒各司其位,排列得整整齐齐。此刻人人都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以节省体力。潼关军容虽盛,杀气虽重,他们却是视而不见。
哥舒翰只觉立在万仞绝峰之前,无法言喻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面色不由得一凝,笑意尽去。他身后大军候战已久,恰似暗夜怒海,海面下藏着不知多少暗流狂涛。而纪若尘那五万人,看上去不过是海中一座孤岛。
只不过怒海汹涌,就定能将孤岛拍碎吗?
再向纪若尘中军望去,哥舒翰便见到那顶黑色软轿,以及轿旁影影影绰绰地立着的数十个人。那些人如石雕木像,竟似连衣角都不动一下。只有一个布衣青年忽然抬头,向哥舒翰望了过来,两人目光一触,哥舒翰只觉如遭电击,全身登时一颤,胯下踏雪追月驹也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下马来!
哥舒翰心下骇然,好不容易镇住踏雪追月驹,又听旁边一将笑骂道:“这纪小贼不过是个草包!早早摆出阵势,就算是坐着,士卒坐一个多时辰也累得很了,一会哪还有力气厮杀?”
他虽在狂笑斥骂,可是众人都听得出来他笑声干涩,哪有一分真正笑意。哥舒翰眉头一皱,心知此将心中已有隐隐惧意。这并非怯懦,在西域时他也是员难得猛将,如今心中忐忑,只能说纪若尘军阵情形太过诡异。
转念之间,哥舒翰已知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军心只怕会动摇得更厉害。
此时此刻,纪若尘双眼骤开!
黑色软轿中温暖如春,张殷殷裹着貂裘,缩在端坐不动的纪若尘怀里,温驯如一只小猫。然而轿外却是另一个天地。
天色骤然暗了,狂风乍起,无数孤魂野鬼凄然号叫,如无头苍蝇般乱冲乱撞。只在刹那,空中弥漫的阴气便陡然增浓了数倍,隐约中,沟通阴阳两界的地府之隙竟多了一倍,可是原本在隙缝后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阴卒鬼众却一个也不见,不知藏去了何处。
哥舒翰忽觉一阵恶风扑面而来,这次他早有防备,勒紧爱马,牢牢控住身形,坐了个纹丝不动。哪料想身后喀嚓嚓一声大响,中军那足有十丈高的大旗先在狂风展得笔直,然后旗杆吃不住这等大力,竟然居中断折!那面大旗带着半截旗杆不落反升,在狂风中直上云宵,转眼间已飞出数十里,再也不见踪影。
临阵折旗,不祥之兆!
哥舒翰面上肌肉抽动,再也按捺不住,以马鞭向纪若尘军阵一指,暴喝一声:“击鼓,出击!”身后掌旗官立刻打出旗号。顿时,三军旗门开合,阵势运动。
通通通!五百多面牛皮大鼓沉沉响起,其声如雷。鼓声才起,忽有一阵极低沉的鼓音响起,仅一面鼓便压过了全军鼓音!鼓声并不疾,然而每一下鼓点都似敲打在人心上,激得热血沸腾。众军依鼓音开始踏步向前,随着鼓音越来越疾,众军也由踏步变成小跑,再化成狂呼呐喊,一拨拨、一排排舍生忘死向纪若尘军阵冲去!
众将看得同样血脉贲张,纷纷咆哮请战。哥舒翰指挥若定,调度不紊,传令兵流水价散入三军,众将即各率本部兵马,分进合击,向纪若尘大阵冲去!
哥舒翰只觉胸中一颗久熄的战心渐渐重燃,似要沸腾了全身的血液,他回头望去,见中军高高架起那面大鼓前,虚天赤了上身,披发于肩,手持鼓椎,正一下一下地击鼓!这睥睨六合定乾坤的战鼓,便出自他手!
为将者贵勇,为帅者贵静。哥舒翰深知冲锋陷阵乃是手下众将之事,他身为三军主帅,需掌控全局。因此尽管心中战意升腾,很想如年轻时身先士卒,悍勇冲阵,却仍得压抑住心头热血,坐镇中军。
血气四溢,杀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