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没告诉我你还喜欢女人。
我为什么应该告诉你。
lou,我为你花了那么多钱。
大把男人心甘情愿排着候场要为我花钱。
他们也都知道你不是女人吗。
托马斯,你什么意思?
你最近约会的人里有市政副秘书t.w.罗尔吧?
你疯了。
我怎么没有疯?我光是想想你整整忍了三年的恶心跟我这个五十五岁的肥胖症男人交欢,竟然是因为要养活一个女人,我就能发疯到去杀|人。我光是想到你可能根本不喜欢男人,我几乎想杀了你然后自杀。
……
托马斯将阿陆是男人的事告诉了t.w.罗尔,此人不知是愤怒过头,还是起了更大的兴趣,带了几个白番,到三台戏院闹了一场大的。洪老犯不着为了个惹是生非的戏子趟美国法治的浑水,只睁只眼闭只眼,由着白番在自己地盘闹。那时他正和刚交往一周的正经女友在拉法叶花园暗场喝酒,接到电话,听说阿陆险些被人在戏院轮|奸,逃出意大利埠,躲到一棵树上,已经无路可走了。
那时已经入了夜,他将车停在唐人街一条街外,等女友离开一阵以后,才取出吸烟的火机与备用油桶。
中国城从前有两株皂角树,如今仅存的一株在那机灵小姑娘家门外。从前还有一株,在板街上,逾四层楼高,足够枝繁叶茂。阿陆也算机灵,当机立断从戏院逃出来,到这树上藏起来。可是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名旦被追到树上,还是个花容月貌秦香莲,当街同树下三四个满嘴荤腥的白番英文对骂。这里在唐人街边缘,华洋杂处,灯火还似往常明亮,怕事的人却都躲不知去了哪里冷眼看戏,活生生一出现世的西皮原板铡美案。
——你要是喜欢在树上干好事,那我们就上来办这事。
——你们敢往上爬试试。
——为什么不试试?
——信不信我尿到你们头上。
老番笑得发了狂:让我们看看你的好东西,究竟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
外套脱在地上,四五个六尺白番露出粗壮泛红的胳膊,肌肉虬结起来,笑嘻嘻往树上爬,chink beauty,你的裙子底下究竟有些什么?
阿陆身手也不差,爬到顶上横枝上解裤带撒尿,低头就看到树下一个黑色影子,等白鬼都上了树,慢悠悠,将橡皮桶的东西沿树根倾倒。
白鬼注意到他,呵斥:你做什么?
撂高儿望远儿。他笑嘻嘻换作英文:就是看热闹。中国佬,就爱看热闹。
你那桶里是什么?
你们闻不出来吗?
白番停下来闻味儿,你干什么?
他接着讲国语:给你吃黑枣。懂不懂?
你说什么?
一股刺鼻汽油味弥漫开来,阿陆惊觉,转而愤怒:这里可他妈没你什么事!
几个醉醺醺的白番还在嘻嘻笑:私酿酒?这可是犯法的。
他偏着头笑:犯法?可不吗。
有稍清醒的白鬼察觉到不对,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你在做什么?
他垂头,转了一下手里的吸烟的火机,咔哒一声,很脆。
犯法——你说的。
枪声在唐人街并不鲜见,那个晚上却有些不同凡响。
瞬息的破擦声,伴随着白人粗壮嗓音的暴怒吼叫,随后都被震聋的噼啪爆炸淹没。火势腾地就起来了。仿佛中国城的庆祝新年的焰火,梅花桩上红色关公随即起势出洞,天都亮了半面。
火没烧到枝叶茂盛的地方,阿陆在树梢上,只听到干干脆脆一个字:跳。
……
这里的人几乎都经历过十多年前那场几乎将整座金山城焚烧殆尽的大火,也因此这城市有着全国最多的灭火栓,居民齐心协力,火势很快控制下来。一片混乱里,纵火者却早已下落不明。
华人纵火,死伤白人。事件足够恶劣,因为是一桩白人社会的重大丑闻,还涉及政治人物,事态并没有等到宣扬开,便无声无息的平息了。
更多人目睹了这场闹剧,除了存活下来的六名伤员,没有一名居民愿意站出来指认纵火者。
罪不能定,挨打是少不了的——说起来他也算是惯犯了。
阿陆只来看过他一次,这一次很坦诚,告诉他最近要走了。
去哪里?
英国。我从前有个朋友,在做副领事。呆个几年,时机好的话,便回中国去。
嗯。那里对混婚没限制,如果以后有孩子,生下来便能入籍。多久走?
尽快。
我怕是出不去送你了。
放心,能出去。
语气异常笃定,他也没问为什么。向来不是寻根究底的性子,因此也十分后悔。
阿陆骨折,打着石膏,一瘸一拐:都怪那树太高。
他打趣:戏是不能唱了吧。
阿陆说:是啊,贵妃瘸腿——可真新鲜稀奇。
他眯着眼盯阿陆看。心想这男孩可真好看,不亏。要是他是那女孩,决舍不得让他拿身体挣逃命钱。
阿陆也在看他,看了会儿,突然说,小六爷就喜欢新鲜。
他说,你意思是要在这给我来一曲吗。
阿陆想了想,说,下次吧。下回见你,我换身好看的。
他不屑笑笑,还在意这个?
阿陆没说话,看了他一阵,突然说,我一辈子飘在海上,不曾上一次岸。
听起来像唱某场戏的腔。
他知道后面还有话,微偏着头,等他说。
阿陆拾起外套,接着说,光听到洪六爷这个名字,觉得有了脊梁,背靠实心的墙,前头还有路可走。
他没有再见过阿陆。
离开警署那天,整个加州都张贴着阿陆的通缉令,上头罪名包括:妄图诱拐十七岁白人少女未遂,女孩家人去中国城捉人,却故意纵火,导致白人死伤八人。出于保护白人女孩,她的姓氏与家庭信息会被严格保密。
那个女孩是阿陆活下去的唯一希望,阿陆和她的家人达成某种妥协之后,却只身走了,带着一身的罪名逃离了金山城。
事情就被这么揭过去,他轻松脱了罪。
洪老什么都没告诉他。只说,你这爱管闲事的性子,这辈子不知能惹多少是非。
洪老怕事情生变,很快让他去了伦敦。
他没有打听过阿陆。即便他顺利抵达欧洲,也一定更名改姓,将从前乱离的日子翻过篇去。
五六年过去,那年回乡相亲,到了上海。有天无聊,进了霞飞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院,三请樊梨花,刀马旦出场,一段二黄导板刚开场,观众席掌声响得像三伏天辟雷。能看出来是某派青衣的路数,并不专擅武旦,武气派头却十足。
散了戏,坐车去凯司令。店里有个高挑女郎买生日蛋糕,他等了一会儿。三伏的天,凯司令的玻璃橱柜上放着盘蚊香片。那女郎闲不住,微微躬身,就着蚊香片点了支烟吸。和凯司令老板讲英文,轻飘飘几句battersea的伦敦口音。他不由侧目去看,孔雀蓝细缎旗袍,身段高挑,着高跟,不比他矮多少。面貌精致,眼神独特,正是那唱刀马旦的青衣。
未来一年他便在上海待下了,几乎每礼拜都去听次戏。稍一打听便知道她师门不合,才被赶出来。梨园行向来“宁舍十亩地,不让一出戏”,他本打算帮她一把,还什么都没说呢,不过去得勤了几次,立刻叫人来告知他一声:叶小姐有男友了。
打一开始便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好像一早预料到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他倒是觉得好玩。
旁人看起来觉得他坐了冷板凳,吃了闭门羹,细究起来,却像是生怕因着什么事连累他。
直到那次手术,请来的医生倒不见得有多高明,不过借故回来一趟。
问这腰子是谁的?医生却故作高深的不可说。不可说便就是答案。
再见到她,态度一如既往冷淡强硬,问也不会说,他也懒得问。
去年陈查理上映了,他伤没好彻底,一宿没睡着,也不耽误跟女友去看了场电影。被外头记者逮住,在报纸上写:“第一时间观影后,陈查理的人物形象令三藩市的查理十分惭愧。”
有段时间被骂得厉害了,最难看的照片登得满街上都是,大小报纸上都叫他“小暴君”,“邪恶的支那”,大大title写着ching chong,被画成漫画,左手一只剥了皮的老鼠,右手拿刀剁了条狗。在唐人街外,出了汽车不下三回被扔臭鸡蛋。
收到芝加哥寄来一张电影票,《傅满洲博士之谜》,现在已经很少上映了,真难为她。
电影看完,特意发电报知会了一声。
回的电报上写着:你和陈查理同名,真不巧。还好有个傅满洲跟你作伴,别难过。
取电报的人忿忿不平:□□无情,戏子无义。
没多久,芝加哥一家报社采访叶小姐,问她怎么看待charlie hung以及他父亲这类人。
她轻描淡写,又颇无兴趣地回答报社:“傅满洲也是你们眼中的中国龙。”
一本正经,伶牙俐齿,这被称为“小暴君”的少年恶贯满盈又平平无奇的一生,在她看来,甚至充满着点什么莫须有的疏狂诗意,回想起这个他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