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讲?”沈明臣不解道。
“你十六岁的时候,能做到唾面自干么?”王寅挪揄道。
“当然不能,”沈明臣道:“要是我的师长骂我,那只能忍着了。要是旁的什么人,定要撸起袖子跟他干架!”
“这不就结了……”王寅两手一摊道。
过了一天,万历心里不那么堵了,便想看看张四维替他草拟的《罪己诏》,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让人把黄绫题本拿来一看,登时就面红耳赤、胸闷气短,再没有勇气来读第二遍。
其实最终的定稿,也没有尖刻到什么程度,不过是把话说得直白了些,少了那些文过饰非,但这样的程度批评,就让敏感多疑、自尊心强烈的青年天子受不了了。加上《罪己诏》除了对夺情事件进行了深刻反省之外,还借机把皇帝过去多年……小到上课不认真听讲,没事儿调戏宫女的糗事儿,都抖搂出来……张四维本是好意,这样进行全面反省,而不是就一件事进行检讨,说明我不是被大臣逼得,只是因为上天示警,所以才反思以往的所作所为。这样可以削弱大臣的胜利感,也保存皇帝的体面。
然而万历体会不到张四维的苦心,他只看到自己身为皇帝,却不得不将过去的一点点‘秽行’都公之于众,让全国的蕞尔小官、乃至贩夫走卒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想到这个,万历就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诏》撕个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载在通政司邸报上,通过邮传发往全国各府州县。而且还是以自己的名义发布,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但万历的心情可想而知,虽然婚期临近,他却整日里郁郁寡欢,甚至连大内都不回,整日在西苑流连。这片他祖父曾经长住的皇家园林,空了十余年,已经是处处破败、蓬草遍地了,然而皇帝却觉着十分符合自己的心境,便让人收拾出一处宫舍,每日里游山玩水,不见外人。
太监们怕他闷坏了,想着法子哄他开心,知道皇帝喜欢听戏,但往日在太后身边,被管束的厉害,一直没有过瘾。便从教坊司调来戏班子给皇帝解闷,起先演的是‘走单骑’、‘挑滑车’之类的武戏,这是万历小时候最爱看的,但现在他觉着闹,直接喊停撵下去。又换成了舒缓悦耳的《牡丹亭》,皇帝这才安静下来。
全身靠在躺椅上,听着窗外檀板曲笛毫无烟火气的演奏,还有那吴语坤伶婉转动听的歌喉:
‘脸戢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
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东风无奈,只送一春过。
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
一边听着一边跟着浅吟低唱,万历的眼眶便蓄满了泪水。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乐曲声戛然而断,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
万历先是吓得一激灵,然后恢复颓唐模样,懒散的起身抱拳道:“母后,你怎么来了?”
李太后却不理他,怒视着一干跪在地上的太监道:“哀家信任你们,让你们服侍皇上,你们却用这种靡靡之音来腐蚀皇上的心志,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说着对跟随自己来的魏朝道:“把他们全都抓起来,每人廷杖六十,没死的送去南京孝陵种菜!从此以后,谁敢带着皇上走弯路,都以此发落!”
这一二年,为了树立儿子的权威,李贵妃刻意收敛自己的气场,但见到万历稍受挫折后,便颓废成这样子,她再也忍耐不住,像一头雌狮一样爆发了。
太后娘娘一怒,如风卷残云一般,马上将皇帝身边的魑魅魍魉镇住,万历却不以为意道:“母后,不是他们的主意,是朕自己想听曲解闷了,您不是说过,朕已经可以自己做主了么……”
“还敢胡说……”李太后气昏了头,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得万历眼冒金星。他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亲,这还是降生以来,他第一次挨打呢。
“……”生疼的右手微微颤抖,李太后后悔自己的冲动,但她不能让这一巴掌没有效果,遂硬起心肠怒斥道:“既然当了这个皇帝,你就得为自己的祖宗社稷负责!你没有退路!大臣退下来,还能回乡做个富家翁,你要是退下来,败的是祖宗江山,你、我、你弟弟,朱家的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一次失败算什么?你应该吸取教训、越挫越勇,争取下次赢下来!”说着狠心激他一下道:“你要是担不起这个责任!那就把位子让给你弟弟,自己去当潞王,到时候你一辈子‘闭门卧’,也保准没人管你!”
让李太后这一番骂,尤其是最后一句威胁,万历彻底清醒过来,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格颓丧呢?难道真想成为废帝?
反正已经向大臣下《罪己诏》了,跟自己的母后还讲什么面子?想到这,他扑通给李太后跪下,哭着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敢。
李太后也不是真要废他,只是吓唬吓唬皇帝而已,现在见达到效果,也就罢了。
母子抱头痛哭一场,便起驾回紫禁城,准备大婚事宜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