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接过来,大声念道:“产地必真!时令必合!瓜菜必鲜!甜酱必醇!盛器必洁!水泉必香!”念完后由衷赞道:“解得太好了,这才是六必居之真义!朕这就誊一遍,让人另做一块牌匾给他们挂起来。要是生意要再不好……”皇帝想撂句狠话,一时却又想不起哪句合适。
“找微臣就是。”沈默潇洒的一笑道:“大不了我把他家的酱菜全包了,吃一辈子萝卜头。”引得隆庆和高拱一阵大笑。
午膳过后,隆庆果然御笔亲题,将那六句话工工整整题了,又用一方和田玉的私印盖章,沈默和高拱定睛一看,竟然是‘舜斋主人’四个篆体,感觉都有些怪异。他们知道,嘉靖曾题名自己的御书房为‘尧斋’,现在他儿子自号‘舜斋主人’,显然是有和乃父比肩之意。只是尚未有一点成绩,就自称尧舜,这样会不会让人笑话?
但皇帝浑然不觉,用印之后左右端详着自己的墨宝,感觉写得还算工整,便长舒口气,笑道:“咱们去那边喝茶,朕还有件事情,要和二位师傅商量。”
两人躬身让开,跟在隆庆的后面,来到方才用膳的地方,这里的杯盘已经撤下,换上了香茗和茶点。
喝了会儿茶,隆庆见二人都等着自己说话,便索性直说道:“朕想尽快立储,二位师傅意下如何?”
原来如此,沈默终于明白皇帝找他们来的目地。虽然隆庆登极未足一月,且春秋正盛,但他能有这样的想法,沈默并不意外。因为自隆庆成为皇帝,甚至还未登极时,便对其父种种倒行逆施,显出强烈逆反的意向。不仅在议定生母杜康妃的谥号时,将一切最美好的辞藻堆砌起来,谥为‘孝恪渊纯慈懿恭顺赞天开圣皇太后’,与世宗并列同尊。还在神霄殿专门举行了隆重的追祭仪式,甚至将其遗骨与世宗合葬永陵。
呜呼,世宗生前刚愎,对杜氏那是看都不看的,如今龙髯难攀,对自己的龙骸没了自主权,只能任由他儿子摆布了。但想必在永陵中,看到这女人母因子贵,竟死皮赖脸的跟过来,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的。
而隆庆平生有两大痛,一是生母备遭父皇极端的冷淡贬损;二是自己把父皇熬死,都没有当上‘太子’,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那种名不正言不顺,窝窝囊囊的滋味,实在是不堪回首。所以在隆重悼念母后的同时,早早给儿子确定名分,也不算太令人意外。
这样的事,向来应由臣子主动请旨,而以高沈二人的身份,和与皇帝的关系,显然是最适宜不过的。所以隆庆找他们来,自然是希望两人能带这个头。只是这样一来,办这样事的人,在百官那里难免会有献媚之嫌,当然在皇上心目中,无疑就成了心腹之臣。两相权衡,孰轻孰重,各人自有判断。
领受了皇命,两人见隆庆神色倦怠,便知趣的起身告退。
出去大内,两人漫步在长安街上,见四下无人,高拱突然感叹道:“江南,我辈在裕邸,本以为对当今知之甚深,现在才明白,原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主动搭话,意思是‘我把知心话都说出来了’,可把你当知己了。
‘净说大实话……’沈默心中苦笑,淡淡道:“世易时移,人随势变,何况储君和真君之间,不啻天壤之别!”说着轻叹口气道:“再说被压抑的久了,总要有些反弹,虽然会有些闲言碎语,但毕竟也算人心所向,利大于弊吧。”
“唉,”高拱知道事不可为,也叹口气道:“我担心的不是一块牌匾、也不是皇上何时立储,而是照此情形看,徐阁老又一次揣对了上意,恐怕我今天在朝堂上所说的,全都会白费。”
话题牵扯到徐阶,沈默不便多说,只是低声道:“阁老,否定嘉靖朝的政治,乃是大势所趋,顺势而为者可得无穷助力,逆势而为者,唉……”
被他说得有些黯然,高拱自嘲的笑笑道:“本以为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能不再看人脸色,大展拳脚了呢,谁知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说着朝沈默一拱手道:“回去写请立的奏本了!”便大步走出长安门,上了轿子,延长而去。
望着那消失在夕阳中的官轿,沈默摇摇头,又叹口气,也上轿离去了。
回家后,连夜写就一篇《请早立太子疏》,沈默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起身稀疏,草草吃了点早饭,又上轿出门早朝。
又昨日那番流程,但没有因为重复而显得整齐,队伍反倒比昨天还散乱。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头天兴奋新奇,但今儿就只剩下连日早起的疲惫了。
但比起他们的皇帝来,这些人又算是精神的了,只见隆庆帝顶着一对黑眼圈,哈欠连连的坐在龙椅上,竟一个劲儿的往下溜,总让人担心,会不会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家心说这可不像起早了,倒活像一夜没睡似的。不过这影响不了大家高涨的热情,被嘉靖冷落了那么多年,终于有发言的机会,大家的发言都十分踊跃,一时间朝堂上唾沫横飞,滔滔不绝,甚至对骂之声都不绝于耳。
沈默这次揣着一本,但他一直引而不发,因为高拱那厮说了半天,也没有扯到请立太子上,真不知是怎么想的。高拱不拔这个头筹,他就不能说,这是明摆着的,不然以高拱那不太宽广的胸襟,肯定要记恨上的。
谁知这一等,就等出了事故……只见在吵架声的间歇,朝堂上安静的短短一瞬,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听到那声音,沈默倏然抬起头来,高拱的目光也移过去,因为出声的是张居正。
隆庆也稍稍精神了点,因为张居正也曾充任裕邸讲官,虽然和他感情远比不上高、沈二人,但终归有一段师生情分,所以隆庆打起精神道:“接来。”
马森将奏本接过、呈上,便听张居正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道:“臣户部侍郎张居正,谨启陛下,皇长子英姿岐凝、睿智温文、仁孝之德夙成,中外之情允属,请早日正位东宫,上以奉九庙神灵之统,下以慰兆人翊戴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众人都望着张居正,想不通他这么早,就把这件事提出来……在百官看来,虽然皇太子之位,非朱翊钧莫属,但那小子才三四岁,皇上也才三十岁,立储的时机,似乎还没成熟吧。
更惊讶的是沈默和高拱,两人先是紧紧盯着张居正,然后对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重的质疑神色。
但皇帝闻言却精神大振,竟破例从御榻上站起来,扫视着群臣道:“诸位爱卿,谁和张侍郎一样的想法啊?”说着他把目光望向高拱和沈默,心说你俩安排的先锋已经开路完毕,二位大将也上阵吧。
高拱却面色铁青,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点要附和的意思都没有。
沈默来不及想张居正从哪里获悉此事,因为猝不及防间,他便被置于一个艰难且必须立刻做出的选择中。摸一摸手中的奏本,他反复问自己,到底上还是不上?
这真是个问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