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蓝海蓝蓝,成群的海鸥追逐着海船,海风吹过甲板,带来了微咸的海风,让人心旷神怡。站在船头极目远眺,海天一色,无边无垠,令人倍感世界之辽阔、为人之渺小,心中自然升腾起,许多的感慨。
因是离开了大陆,也就摆脱了规矩,沈默赤着脚、穿一袭宽大的葛袍,也没有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飞舞,加之他那淡然出尘的神态,让人觉着就差手里再拿个横笛、蒲扇之类,便能飘然成仙了。
沙勿略站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位年轻的明国大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这个年青人那种温润如玉的气质,优雅睿智的谈吐,以及那场激动人心的伟大演讲,都让这位见多识广的欧洲神父心折不已,虽然他见多识广,接触许许多多优秀的大人物,却没有任何一个,在这么年轻的时候,能有这种气度。
‘真像圣子年轻时啊……’沙勿略胡思乱想道:‘也许他就是东方的圣子……’
沈默一直没有回头,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人类从蒙昧走向文明,经历了成千上万年的绵长岁月,在这个过程中,多少文明交替兴衰,化成了历史的尘埃,只有华夏文明,尽管也遭遇过荣辱沉浮,但始终保持在世界的前列,近两千年来更是独领风骚,一直为世界所仰慕,骄傲且自豪着。
但是现在,全人类的历史到了一个转折点——海洋时代到来了,它将改变过往的一切,强弱将重新洗牌,优劣被重新定义,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弱小的国家可能乘势而起,称霸世界,曾经强大的国家可能沦为鱼肉、就此沉沦,这是个不管你的历史有多辉煌,只看你有没有决心深入海洋、有没有能力赢得海上霸权的大航海时代!
很遗憾,在沈默前世的那段历史中,中国没有做好,虽然隆庆开海后,大明已经参与进海上贸易,赚取源源不断的巨额财富,但这些财富没有被中央政府享用,使得国家对海上贸易兴趣缺缺,甚至时不时的加以限制。到了清朝,异族统治者从没将汉人与自己看成同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让他们将船只出海,看成是汉人逃离自己的统治,支配着他们始终不移的执行严厉海禁,从此闭关锁国,夜郎自大,彻底的被世界抛在后面,终于造就了华夏前所未有之屈辱沉沦的历史……事情果真无可救药了吗?沈默不这样认为,至少在明朝嘉靖年间,大明仍然是开明而自信的,仍然有着无限希望!这也是沈默能够一直奋斗的心理支柱。就像师叔唐顺之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一个成熟政治家该有的行为,要做的,必须是有可能实现的。”
有可能实现吗?有!
其实,我华夏的航海一直领先于世界,宋朝便可以远涉重洋,船队到达波斯湾,赚取无尽的财富;本朝初年更可以造出四十多丈长的巨舰,组成二三百艘军舰、两三万兵力的特混舰队,无论航行在什么地方,郑和率领的大明船队在当时都是唯一强大的、不可挑战的力量,换句话说,郑和在大洋上混的时候,什么哥伦布、麦哲伦、还都在姥姥肚子里吃奶呢;大明的舰队在海上耀武扬威时,什么海上马车夫、无敌舰队之流,还是森林里的树呢。
虽然宣德八年,西元1433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归来后,船队再也没有起锚,郑和航海图等官方文档也在朝廷关于下西洋的是非之争中,被当时的兵部尚书刘大夏焚毁,大明的海军就衰落了,但水平仍在水准之上,谁也不敢来海上挑衅,君不见倭寇气焰如此嚣张,却从不敢跟明军在海上交战;西班牙、佛郎机人纵横四洋,却只得乖乖的跟大明做生意……这还是大明海军最衰弱的时刻。
“我华夏文明,自三皇五帝起,一路上扬,至赵宋肇极,而后逐渐式微迄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振作,必将落后于泰西列强——君不见西人战舰已扬帆四海,火炮、造船、航海,皆有我大明所不及。若仍不梦醒,我大明万里海疆,皆为他土,沿海富庶,化作焦土。无强大之海军,便被欺凌鱼肉,无强大之海军,便被奸淫掳掠,我华夏男儿,岂能容忍祖先蒙垢、妻儿受辱?当此时,振奋大明,重塑汉唐雄风,必起于海洋!海军!”在海上航行中,沈默写下了《海洋时代》的开篇,伴着起伏的海浪,他的心潮澎湃,思绪飞转,在构思着大明走向海洋的道路,这条路虽然注定艰辛,虽然很可能失败,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踏上去,哪怕倒下,也要在面朝海洋的方向;哪怕成为千古罪人,也要把这个陆上民族,拖下水去!!
坚定了自己的意志,沈默的表情坚毅起来,他详细的向沙勿略了解,欧洲诸国的海军水平,殖民状况,原来此时,开启大航海时代的恩里克王子已经逝世正好一百年,达伽玛开辟了西欧直通印度的新航线,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麦哲伦的全球航行已经完成,这些伟大的名字全都已经作古,换来的是,佛朗机人在非洲、印度西部、西班牙人在南美大肆殖民掠夺。
所以现在的海洋,还是的西班牙和佛朗机人的天下,至于未来的列强,英国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刚刚即位,还搞不明白将来的路在何方,甚至十分厌恶那些肮脏罪恶的海盗;尼德兰革命正在酝酿,荷兰还没有诞生;而法国皇帝亨利九世刚刚即位,他那强势而野心勃勃的母亲凯瑟琳,将让这个国家陷入二十年的内乱之中,总体来说,英荷法三强,还处于打酱油的状态,起点并不比大明高多少。
搞清楚这些,沈默的心热切起来,他要催促大明赶上去,一定不能错过第二波行情。
海上航行第二天,沈默正在与沙勿略共进晚餐,三尺在门口给他递个颜色,沈默了解的点点头,道:“今天嘴里淡出鸟来,把我那瓶珍藏的好酒拿来。”
三尺便将个精致的酒瓶子端上来,打开盖子就飘出馥郁的酒香,让沙勿略暗暗抽动鼻子,沈默接过酒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忘了问,传教士可以饮酒吗?”
沙勿略笑道:“只要不作出影响神职人员形象的事,不醉酒酗酒就可以了,”说着还解释似的道:“其实原先我是不喝酒的,但常年海上旅行,不喝一点的话……”
“喝一点酒,对关节有好处,”沈默了解的笑笑,便给沙勿略斟满一杯道:“这是当年东南总督送给我的,只剩这一瓶了,咱们把它喝出来。”
沙勿略高兴道:“那就不客气了。”于是两人干了一杯又一杯,不一会儿,沙勿略便醉眼朦胧,咂嘴道:“我的酒量,怎么变小了?”
沈默微笑道:“是因为这酒太好了。”
“哦……”沙勿略点点头,便一头栽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沈默叫他两声,见毫无反应,便对三尺点点头,三尺于是上前,把沙勿略扶起来,和另一个侍卫将他架到舱底去了。
过不一会儿,三尺回来,沈默问道:“没问题吧?”
“大人放心吧,这是李先生留下的千日醉,”三尺拍胸脯道:“虽然滴得少,但睡个两三天没问题。”
“我是问他没事儿吧?”沈默道。
“没事儿,”三尺笑道:“您忘了么?当年您也喝过,那次李太医下得量,可比这次多多了。”
“那还行。”沈默点点头,正色道:“他们来了吗?”
“已经跟他们的前哨船接上头了,”三尺道:“那家伙神出鬼没,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
“呵呵,该来的总会来。”
“不过他们要求,到他们船上谈,说我们的船太小了,不如他们的宽敞。”
“去哪谈都一样。”沈默浑不在意道:“这茫茫大海,都是他的天地,想对付我的话,在哪都一样。”说着轻声吩咐道:“帮我更衣吧。”
“是。”三尺赶紧帮着沈默梳头穿鞋,套好剪裁得体的布袍子,当头发被乌纱罩起来,沈默轻叹一声道:“感觉一切的压力,又回到身上了。”
三尺轻声笑道:“大人,有压力的该是他,就算谈不成,咱们也没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