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首次兼职给高二九班的所有同学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到校的时候沐想想发现原本喧闹的班级已经安静了许多, 坐在前排的几个成绩稍微好点的同学居然开始跟周围的普通班学生一样早自习。
后排靠窗的一大块“学渣”位空空荡荡, 包括晏之扬在内, 九班走了七个男同学。有直接参与了这场退学事件的, 也有一直想退学但是曾经没敢说出口的, 干脆全给办了。
这群哥们往日里作风最出位, 因此在叛逆的九班学渣中很有威信, 他们的缺席,也成为了九班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沐想想落座后还听到侧方向传来女孩儿的声音:“听郭志说他们今天要在市里找房子……”
找房子啊……是了,昨天在病房里商量的时候, 那群小子自己迫不及待要求家人同意自己搬出去的。
那八卦的女孩接着说:“……我妈这两天老念叨我,什么睡得太晚起得太晚吃饭不专心玩手机,唉, 真羡慕他们啊, 搬出去之后自由自在,也不用跟我们似的那么早起床来学校。”
“不过自由归自由, 工作可真辛苦啊, 我昨晚累死累活还挨了好几顿骂, 比起这个, 我觉得还是上学轻松点。”
沐想想摊开桌面上辅导书, 阅读理解用的是《亲爱的安德烈》——
【孩子,我要求你读书用功, 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绩,而是因为, 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 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当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
*****
晏之扬收到学校里的吊车尾朋友发来的信息——【嘿哟,恭喜你提前解放,可以好好去潇洒一把了。】
丢开手机,没什么活力地倒进椅子里,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独立之后的生活,跟他想象中的差别也实在太大了一点。
他以为第一天晚上累到让人虚脱的工作已经是最大的灾难了,结果感受到了后面的一堆麻烦事儿后,才发现穿着玩偶装被人骂几句算个屁啊!
周围乱糟糟的,到处都摊开着破破烂烂的纸壳箱,衣服鞋袜行李箱乱成一堆,一块决定退学的哥几个满屋乱撞,反倒把一块本就不大的地方收拾得更加糟心。
屋子的陈设很简陋,比起学校寝室还不如,至少学校寝室里还能给配备几张桌子,这个完全没有任何装潢可言的空间里只简单粗暴地拥挤了四张高低铺。
好不容易不用上学校早自习,晏之扬本来是想睡场懒觉的,可结果却六点钟就不得不起身——因为房东要上班,赶在上班时间之前他们得完成交割手续。
房东是个临近退休的中年女人,非常的不好说话,立了一大堆规矩,讲话时语气还颐指气使的。放在平常遇到这种人晏之扬根本连甩都不去甩,不高兴了说不定还要针锋相对一下,可这次却没办法随心所欲,谁让她的房子价格最便宜呢?
总之租房的过程非常憋屈。
郭志身残志坚,拄着个拐杖在屋里跑来跑去,见他瘫在座位上偷懒,停下用拐杖敲了敲他的腿:“干嘛呢干嘛呢少磨洋工啊赶紧的起来把你衣服给叠好。”
晏之扬痛苦地抓了把头发,顽抗几秒后却不得不照做,不然房间就真乱得没处下脚了。
但干家务着实不是他的强项,干巴菜似的衣服到了他手里越发难以捉摸,好不容易揉吧揉吧勉强分成了几堆,鞋子味道特别大,又被受不了的兄弟们勒令清洗。大冷天自来水冰凉刺骨,刷鞋的时候手冻得跟要掉下来似的。除此之外,还得扫地、拖地,给自己套被子铺床,等等等等,总之都是非常琐碎的工作,可积累在一起实在是太让人烦躁了。
又不得不去做。
一群牛高马大的年轻人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能搞定看起来轻松简单的事儿,屋里还是那么的乱,晏之扬用疼得要命的手把湿漉漉的鞋子晒去窗外时,忍不住就开始怀念自己干净整洁的家。
早上他收拾东西出来的时候妈妈还掉眼泪了。
那个平常又唠叨又烦人的妈妈,到底是怎么把一间偌大的屋子打理得那么井井有条的?晏之扬发现自己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干净蓬松的被子,每周一换的床单,被刷得雪亮干净的球鞋,每天一睁眼就可以得到,那么的理所当然。
中午时分肚子饿了,干活干得苦不堪言的年轻人里有人提议:“出去吃顿好的吧?庆祝一下咱们正式开始的独立生活!”
被这个提议迅速调动升温的气氛里郭志掏出口袋里的公款数了数,有点为难道:“可咱们只剩三百多了。”
提出要独立的时候他们跟校领导和家人信誓旦旦打包票不会跟家里伸手要钱,然而各自的家人在他们离开时还是硬塞了点,加上以前的零花钱和赚到的工资,不是一笔大数目,交完早上的房租和押金之后所剩无几。
三百,三百能干个啥?南哥请客的时候去的场合先不说了,就是他们平常自己掏钱聚餐,也少说得吃上个人均七八十吧。
众人安静了一下,都有点被这个消息打击到,难不成独立生活的第一天就靠吃泡面来庆祝吗?
半晌后晏之扬苦中作乐地提议:“没关系,这不有厨房吗,我们自己烧也可以嘛。”
结果去一趟菜市场,又是满地鸡零狗碎,从没有关注过日常家庭花销的男孩们头一次发现自己爱吃的那些食材价格居然那么贵。匀出一百块生活费扣扣搜搜买了七人份的肉菜米面,回来又因为分配洗菜工作斗争一场,抱着手机开百度查米放多少水肉放多少盐,兵荒马乱后直至过了学校正常的午休时间饥肠辘辘的他们才吃上饭。
没有桌子,搞了几个纸箱倒过来放餐盘。
大家的兴致已经明显没有提议聚餐时那么高了。
屋里甚至没有板凳,晏之扬蹲在地上捧着扒饭,很奇怪的,明明肚子很饿,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因为菜的味道不怎么好吗?感觉又不全是。
此时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还是我妈烧的比较好吃。”
晏之扬低头把脸埋在饭碗里,满室沉默,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
但这仍不是最叫人崩溃的。
下午上班,或许是觉得他们已经有了工作经验,商场为他们安排的工作变得更加紧凑严苛,此时他们才发现穿着沉重的玩偶装在商场里蹦来跳去的工作环境究竟有多轻松。
a市的初春很冷,夜晚尤其低温,太阳落山后,寒风刮在皮肤上就跟被刀切歌那么疼。
年轻人们拼命裹紧衣服,在广场上朝来往的路人派发传单。
风从领口袖口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衣服外露出的脸和手掌更加无处藏身,厚厚的外套根本没有办法抵御长时间的寒冷。他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只能靠不停的走动来缓解腿脚的僵硬,可最让人难受的,偏偏还不是冷风。
路人们对递到眼前的传单并不待见,愿意抬手接下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人,大多数人都选择目不斜视,直接无视他们的声音和笑脸。然而除此之外,还有更加激烈的反应——
“不要不要。”
“去去去——”
“被烦我。”
“sb烦死了烦死了没看到我手上拿着东西吗?cnm你是不是瞎啊赶紧滚好吗!”
这群从来在学校里颇有排面的风云人物们何曾受过这种委屈,拄着拐杖的郭志一听就炸了,勉强挂在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你tm再说一遍!”
等到商场负责人赶到的时候,这群年轻人已经跟喷脏的路人打得热火朝天。
男孩们被叫进办公室里一通臭骂,心里都委屈得不行:“明明是他先开口骂人的!”
“那又怎么样!这是工作!你拿了这份钱,就别想能跟在学校里似的顺心!这里没人会在乎你的感受!”
负责人却根本不理会他们遭遇到什么,只是拍着桌子一个劲儿地怒骂,半点面子也不给他们留,最后还勒令郭志去朝那位出言不逊的路人道歉。
郭志当然不愿意,明明不是他主动挑的事儿,那负责人就冷着脸放话说:“那好,那明天你们全都不用来了。”
晏之扬几人气得嘴哆嗦,立刻就想放话说不来就不来你tm以为自己算老几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然而在此之前,郭志抬手拦住了他们。
这一天放工之后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他们脸色发青,小心翼翼地朝前头瞥,拄着拐杖走在最前头的郭志反而是脸色最平静的。
晏之扬搓了把脸,想到刚才郭志道歉时被那家伙不依不饶斥骂的场面,憋屈得连喉咙都蜷紧了,好半天才轻声问:“大志你还好吧?”
“啊?”郭志回头,看到朋友们脸上的担忧,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哎呀我好着呢,干嘛一个个都这样,碰上个傻逼而已,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众人一时无话,其实心里都清楚他肯定没那么轻松。
可是他们才搬出家,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七个人的工作全系在他一念之间。
晏之扬捏了捏拳头,眼眶微微发热,却没有揭穿:“那走吧,一起去吃个宵夜。”
郭志笑了笑,语气轻松:“不啦,你们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顶着朋友们充满担忧的视线,郭志一个人拄着拐杖慢慢离开,他很累,脑子和身体都是,打从记事起就没那么累过。
头脑放空漫无目的地走,等他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家门口。
老小区的居民楼低矮破旧,这个点钟,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透出温暖的灯光来,郭志抬起头,寻找自己家的窗口,视线忽然有点模糊。
楼道的感应灯亮起,他惊了一下,左右看看,拄着拐杖迅速躲到一处树后,接着愣住。
从单元门里出来的是一道熟悉的身影,中年男人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激,放下拎着的东西弓着背打了个寒噤,一边搓手一边朝手心哈气。
然后他紧了紧衣领拿好东西低着头快速离开,郭志盯着他的背影,片刻后不知道为什么也跟了上去。
中年男人找到小区的非机动停车棚,那里停着一辆非常长的手推餐车。中年男人将餐车顶棚的灯泡点亮,然后借着灯光开始慢慢朝车上放材料。
路过的小区保安老远喊了他一声:“老郭!”
然后快步过来皱着眉头挑剔了一大堆诸如这个车老停在这里非常碍事好多业主都投诉了之类的话,语气咄咄逼人,非常难听。
中年男人却似乎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灯光打在他沟壑纵横的黑黝黝的脸上,那张平常面对郭志时总是很凶恶的面孔挂着讨好的笑容:“哎呀真的是不好意思,老给你们物业添麻烦,这样这样,小x你把晚上值班的哥几个都叫来我这喝一杯,我请客,就当给大家赔罪了。”
那个说话颐指气使的保安一边佯装推拒一边叫了好几个人过来,中年男人笑眯眯地主动跟他们寒暄,开火的时候铁锅放歪,他下意识伸手去抓了一下。
锅柄可能是被火烤到了,中年男人一把甩开,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整个人都跳了跳。
然而在保安们的催促声中,他只是把被烫伤的手心不在意地朝裤子上搓搓,然后就给锅柄包了块抹布,开始炒面。
郭志嘴唇哆嗦了一下,父亲用平日凶恶的声音说出的那些恭维话飘进他的耳朵。像有一只手忽然抽走了他的声带,他张着嘴想要喊一声爸爸,却久久发不出声音。刚才跟那个sb道歉时都没酸过一下的眼睛,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掉下泪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集体宿舍,怎么完成的换衣洗漱,怎么躺上的那张狭窄冷硬的床。
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说话,原本聒噪的少年们这一天如此默契地沉默着。晏之扬躺在上铺,他床垫铺得不好,后背被硌得难受,睁着眼睛盯着虚空好几个小时都没能睡着。
黑漆漆的房间里,他听到有人哽咽地发出声音——
“艹,我他妈现在真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