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静默片刻后,她选择跟大哥乔瑞一样避开罗美生求助的视线。
乔瑞仍旧像往常那样冷酷平静,沐想想进家门的时候他在看报纸,换好衣服下来的时候他仍盯着同一页。
厨房里的乔远山似乎已大功告成,他端着一个精致的蒸屉快乐地出现,伴随臭鞋垫味道一并而来的,是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开饭啦!”
沐想想心里哆嗦了一下,余光忍不住瞥着乔瑞,对方却只是平静地扫了厨房一眼,神情纹丝不变。
哐当一声蒸笼搁在了桌上,锅盖被一把揭开,看到眼前出现的场面,沐想想眼睛都被辣了一下。
毫无卖相可言的小笼包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屉布上,黑褐色的汤汁放肆地从口子处流淌出,很难想象这种作品究竟是被人抱着怎样的心态进行烹制的,乔远山也终于流露出些许自知之明:“第一次包包子,还挺难的,包得不太好看。”
罗美生神情恍惚,沐想想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中就听乔瑞冷质的嗓音忽然响起——“不会,挺好看的。”
沐想想:“???”
她转头,就见乔瑞脸上的神情,居然……有点真诚?!
沐想想对他终于生出了些许敬佩,不论如何,对方能在惨淡挑战的前还保持这一份平常心,这份自持和冷静就足够她一辈子学习。
乔远山果然被哄得很开心,立刻开始分发筷子:“趁热吃趁热吃,包的不行但味道应该不错!”
乔瑞没有丝毫犹豫就接下了,然后就着乔远山发的内容物不明的蘸料碟,非常痛快地朝包子们伸出筷子。
沐想想注视着他丝毫不见勉强的举止,已经彻底折服了,这样的心性,真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乔远山左膀右臂的天才!
枉她还以为自己多么的能吃苦,却遇到这么一点小困难就畏畏缩缩!沐想想被这念头一激,立刻激出了勇气,她一咬牙心一横,学着榜样的样子,拿起筷子就要伸出——
乔瑞的筷尖在碰到包子皮的那瞬间忽然停下了。
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他顺势放下筷子掏出来看了一眼,然后眉头挑了挑,看向乔远山:“爸,公司里忽然有点急事,我得先去看看。”
“啊?什么事儿啊这大清早的我怎么不知道?”乔远山露出茫然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只是下意识追问而已。
“是我手下项目组的,有个投标文件价格方面出了点问题。”乔瑞有理有据,边说着边站起身穿衣,一向冷酷严肃的表情也变了,眉头还凝聚着一抹焦急。
这样啊……
乔远山被大儿子这样煞有其事的态度吓到了,不疑有他,立刻示意他工作要紧,不过目光转回笼屉的时候,眼神还是带着些许失落。
恰在此时,乔瑞的声音再度响起。
“保鲜袋在哪里?”他语气平静地说,“我想带几个包子路上吃。”
乔远山愣了愣,立刻笑了,脸上还没成型的失望一扫而空:“我去给你找!”
乔瑞披上外套拿着保鲜袋脚步匆匆,离开前视线对上弟弟,他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头。
大门关闭时发出一声微响,正准备以身试毒的沐想想:“………………”
她盯着大门,头脑中还定格着乔瑞离开前脸上针对“投标文件”流露出的焦急中掺杂怒火的神情。
头脑中有什么信念此刻轰轰烈烈开始倒塌。
沐想想头脑飞速转动,紧接着下一秒,对上门口转身的乔远山,她也撂下筷子,露出了一个慌张的表情。
罗美生:“……………………”
大意了!
*****
清晨,a市还未从沉睡中清醒。
沐爸顶着夜色将他的残疾车从楼道里倒出来,一边没话找话地问妻子:“家里留的东西应该够孩子吃吧?”
沐妈笑着回答:“肯定够啦,煮了八个蛋呐。”
沐爸哦了一声,开始把昨晚准备好的东西朝车上搬,没一会儿又问:“你呢?你饿不饿?”
沐妈知道他紧张,好脾气地安抚:“不饿不饿,咱们赶紧吧,再不快点该来不及了。”
做早餐是份辛苦活,得赶在客户群起床之前就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可连轴转两天,沐爸这次却一点也不疲倦,满心只有对未来的期待和一些说不出的紧张。
他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望着天边还未落下的弯月,他深呼吸一阵,然后慢慢爬上车子。
车启动前铁器碰撞的声音短暂地响起,沐妈赶忙按住编织袋,可似乎还是吵到了几个邻居。
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一个穿着厚睡衣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皱着的眉头在看清楼下的人后高高挑起:“老沐?老沐他媳妇?”
沐爸转头,看清说话的人后脸上露出一个憨笑:“嫂子。”
“这大清早的,你俩不睡觉在外头干啥,又敲又打,吵死人了。”
“我跟阿斯去做点生意。”沐爸已经习惯了对方这样近乎无理的说话方式,回应依旧温吞,“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们,下次我们会小心点的。”
说罢手腕一摆,启动车子,载着沐妈摇摇晃晃走了。
二楼那女人得到回应后反而愣在窗口,半晌后床上传来不耐烦的喝问:“大冷天的你开着窗户坐在那有病啊!”
“嘿,你猜我看见谁了,你弟载着你弟媳妇在外头呢,说他俩要去做生意!”中年女人也不生气,关了窗户兴冲冲地钻进被窝里,脸上挂着看好戏似的嘲讽神情,“你弟这是脑子也坏了吗?就他?还做生意?他一个残废,出去能干个屁啊?”
她一边说,一边推搡被窝里的丈夫,似乎很想跟对方分享这个笑话。
她丈夫却只是哼哼两声,充耳不闻地打起了呼噜。
残障车的性能并不怎么好,开起来的时候会有小小的突突声,在清晨人烟稀少的时候很能吸引瞩目。
沐爸已经快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踏足离家如此之远的地方了,由于身体原因,他的活动范围一般局限在城中村周边,日升日落,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块世界。
因此他居然到了这会儿才突然发觉a市日新月异的更变。
公路拓宽了,水泥路改成了柏油,原本是xx工厂的地方已经翻新盖上了写字楼,以前空旷荒芜的停车场则变成了一座大商场。
恍如隔世的感觉笼罩着他,似乎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了。
沐妈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在丈夫不住的左顾右盼里,心中生出酸楚又甜蜜的滋味儿。
多少年了,她看着丈夫日益沉默,日益佝偻,自己将自己禁锢在牢房一般的范围里,从原本那个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变成了连笑容里都带着隐忍畏缩的中年人。
她装作看不到这些改变,也从来不说出口增加丈夫的负担,唯有内心,她深刻而清晰地为对方不甘。
而现在,仿佛囚困在帘幕下冒出头来的些许微光,她从丈夫一点一点亮起的眼神里,终于咂摸到了久违的朝气。
青年广场算是a市城南的一处地标,周围罗列分布了许多的学校和商圈,日均人流非常可观。前些年市政整改不允许小贩随地摆摊后,这里就搞起了一些正规的固定摊贩点,只做租赁,经营了那么些年,已经小有名气,在附近上学的学生和上班的白领们,早上一般都会绕到这里解决早餐。
这里的摊位不好租,费用也不便宜,金额高到沐爸现在想起来还要倒吸一口凉气,但昨天在洽谈中得知到了这里空置的摊位有多么抢手之后,他和妻子还是非常果断地拍板花出了这笔钱。
说不上为什么,似乎这种果决就深埋在他们的骨血里,连贫困都无法遮挡它。
但这毕竟是一笔大钱,昨天还不觉得有什么,到了这会儿,沐爸还是避免不了地感受到了紧张。
广场上各个摊位的小贩们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周围的人都在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他们,沐爸本就不太自然的走姿越发的别扭。
许多人便了悟地交换视线——这是个残疾人啊。
大伙儿不再关注他们,来这起早贪黑的都是奔着钱的勤快人,残疾人愿意自食其力也是很叫人尊敬的一件事,只不过他们带来的装备太奇怪了一点,那么大的蒸箱可真是前所未见。
沐爸把蒸箱扛上摊位,忍不住要跟老婆说话:“你说咱们的东西能卖得出去吗?”
沐妈已经麻利地洗好手开始搅拌起米浆,对丈夫仍旧是没有底限的好脾气:“放心吧,你那么厉害,咱们生意肯定会很好的。”
沐爸心中仍是忐忑,这一来一回加上今天的摊位费他们的成本支出已经将近两千,这几乎已经用光了他们家庭的一半积蓄,今天的生意不好,这些东西就得白白打水漂,久违的来自生计的压力重重镇在心头,倒叫他意外找回了多年前养家糊口的心态。
养家糊口啊……这可是一家之主才能扛起的责任。
沐爸的眼神一阵恍惚,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把自己跟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了。
沐爸忽然浑身充满了力量,嘿哟一声就将蒸柜嵌进了锅子里。
然后麻利地清洗蒸屉,开始等待客人。
******
七点,正式上班时间,a市的各大主干道逐渐变得拥堵。
赶着上班的年轻人们脚步匆匆地从各种交通工具里出来,一个身穿职业套装的小白领拢着朝内灌风的衣领,在晨光中打了个哆嗦,脚步在路口一顿,和往常那样朝青年广场转去。
那里是商圈白领们公认的晨间食堂。
刚踏进范围就能嗅到各种各样美食的香气,小白领越发饥饿难耐,她的目光在周围的各个摊位上穿梭。
那家的油饼味道还行,不过最近长痘,不能碰油,这家的煮粉嘛,清淡是挺清淡的,不过味道一般。
在这吃了将近一年,该尝的摊位几乎都尝过了,因为口味挑剔,她很少能吃到特别满意的东西,所以平常选择早餐的时候,总显得很纠结。
忽然间,她目光一顿,在视野中捕捉到了一抹新鲜的颜色。
不远处的一个以前好像是卖可丽饼的摊位,今天忽然换了陌生的老板,硕大的蒸箱正在汹涌地朝外冒着蒸汽。
她就说那家可丽饼那么普通估计是做不长的。
小白领这么想着,结果一不小心扫到了那处摊位后头几乎已经全部坐满的进餐区。
用来蒸的东西啊,估计挺清淡的吧?
她打定主意,上到近前瞄了一眼,两位摊主已经忙得热火朝天,女老板正在朝一个抽屉里用勺子抹肉酱,抽空抬起头看她一眼,脸上立刻露出很拉人好感的笑脸:“您好啊,要吃点什么吗?”
小白领朝旁边看了一眼,摊位上有个手写的招牌,上头的字儿不太好看,不过很清晰——
【肠粉——素粉3元,加菜2元,加肉5元,加蛋3元。】
她沉吟了一会儿:“来个加肉加蛋的。”
紧接着那女摊主便一声麻溜的“好嘞!”,利落地抽出了一个大蒸屉,另一手拿了个跟刮墙腻子似的工具,尖角朝蒸屉里一滑——
半透明的米粉状物就被那腻子一分为二,堆叠起铲出来,归置到一个干净的盘子里。
女老板的手一递,男老板就很有默契地接下,然后胳膊一抬,从旁边一个不锈钢盆里舀出一扫汤,浇进盘子里。
小白领给完钱端着盘子的时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就好了?
也太简单了吧?
心中不由对自己今天冲动尝试新东西有些后悔,总觉得这一盘素不拉几的东西好吃不到哪去,小白领懊恼地找了个空座,撕开一次性筷子,将那堆素粉跟褐色的汤汁搅拌了一下,低头张嘴,打算随便吃吃填饱肚子回去上班。
素粉滑入口中出乎意料的质感令她微微一顿。
下一秒,那股来自褐色汤汁的醇厚浓郁的咸鲜,毫不留情地直冲味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