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说得宋初昭愣住了, 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倒是顾风简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二人的注意力都被拉过去, 竖着耳朵听外边的人议论。
店中另外一人问道:“宋三姑娘怎么了?”
“天底下哪个女子,如她一样,时时在外抛头露面的?照我说,当年宋将军将她带到边关去,就大不妥当。听说她竟还习武,以一挑三都不再话下,可见脾气凶悍非常。再说,常言道,字如其人, 你看她这凌乱的笔锋便知, 宋三娘绝不是一个善于之辈。”
“不错。你看宋二娘自小养在京城, 便是温静娴淑, 知书达礼的个性,连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 那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 宋三娘如何能比?她那般彪悍,谁人敢娶?就算娶回家中, 还得担心压不住她的气势,丢了自己的脸面。”
“人家宋三娘已经定下婚约了,哪里劳你们操心?”
“名上说是定下,可你看这么些时日里, 国公府有人上门送聘礼吗?分明是拖延之策而已。不过这也寻常,若我是顾家家主, 也得害怕此人。凭她的家世背景, 一旦迎宋三娘进顾国公的大门, 便再难有反悔的余地了!诸位请想,她会理家吗?会治下吗?会操持内务吗?会相夫教子吗?这样的姑娘,哪怕将来为人妻为人母,也是野性难驯,如果再教出个无法无天的人物来,岂不是家门不幸?!”
“这倒也是,女人还是得安分点呆在家里的好,莫成天在外惹事。”
“再者有,习武的女人,怕是不好生养吧?那我娶她回家做什么?哪里对得起我的祖宗先辈?”
众人煞有其事地咋舌喟叹,似为顾五郎感到头疼。
宋初昭握着筷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渐渐发白,她没有注意,直到发现的时候,手中木筷已被她掰成两折。
宋初昭听见声音,赶紧低头看了一下,默默把筷子放到靠墙角的位置,重新抽出一双,朝对面的人尴尬笑道:“不必理会他们。一群无能嘴碎之人,还是吃吧。”
顾风简紧盯着她,说:“我以为你会出去与他们理论。”
宋初昭欲言又止,表情有一刻出现剧烈变化。像是怒到极点想要发泄,可又顾忌到什么,在爆发的边缘给强行忍了下来,最后归于某种隐忍的平静。
她用筷子戳了下面前的餐盘,恹恹道:“与他们计较又没意思。”
她如果只是一个人,如果还是宋初昭,或许真就忍不住冲上去打了。打完落个心里爽快,拍屁股走人。
可现在她顶着的是顾五郎的身体。
上次酒馆打架,她已经给顾风简惹了麻烦。如今在这里说她坏话的,是京城比较活跃的儒生,且他们所说的,是许多男人的心中共鸣。她若就这样冲上去,就要替顾风简得罪大半个京城的文人了。
她自己不怕麻烦,但她怕给别人惹上麻烦。
这帮“文人”的嘴,可比他们口中所谓的“女人”更碎、更毒、更狠。一旦沾上,就恶心地跟你一辈子。
宋初昭深吸了一口气,摆出一个笑容来:“现在有空坐在这里放言高论的,大半是群只会郁郁不得志的酸文人。管他们做什么?”
顾风简只沉默地望着她。那双眼睛极为通透,仿佛能窥破她心底的想法,看得宋初昭面上的笑快要维持不住。
宋初昭索性就不笑了。
顾风简忽然站了起来,单手提过桌上的茶壶。
宋初昭紧绷道:“你想做什么?”
顾风简大步流星地走到大堂中间,扯开外围的几人,侧身上前。
他的出现极为突兀。一大帮男人中间突然多出了个女人,众人自然而然地停下话题,注意到他。还有人特意退了少许空间,让他走动。
被围着的中年男人见顾风简面上带笑,容貌俊秀,以为对方是因为仰慕,来给自己送茶的,当下高傲又得意地抬起下巴,问道:“姑娘,有何事?”
顾风简直接将茶壶冲着对方的脸泼了下去,而后把空了的陶壶往地上一掷,露出个冷笑。
茶水放了许久,虽不算滚烫,可依旧带着些许热度。中年男人的皮肤瞬间感到一阵刺痛,他捂着脸快速后逃,带翻了身后的木椅,嘴里失态尖叫道:“你做什么!当街行凶,快报案,快报案!”
众人始料未及,哗然一声又腾出一圈的空间,但无人跑出去报案。
宋初昭怔怔站在后方,被顾风简生人勿进的气势震住。
顾风简拍了下手里莫须有的脏东西,说冷声:“见你好不容易灌了满脑子水,怕你这会儿说干了,过来给你补补。”
中年男人手指颤抖,从指缝间查看他的模样,嘶吼道:“你——你这女人,何其歹毒!”
顾风简讽笑:“只许你们这帮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些上不得台面的闲言碎语,还以此为傲沾沾自喜,却不容我浇浇你这满脑子的污秽?我怕你再说下去,你的祖宗先辈,才真要被你从土里气跳出来了。”
一人指着她问道:“你究竟是谁?我们众人互相谈天,与你何关?”
顾风简并不畏惧,朝着出声的那人逼近一步,面带不屑道:“我敢堂堂正正地说,我是宋三娘。你有本事,报出自己的名讳来吗?”
那人听见他的身份,唯唯诺诺,泄了气势,果然不敢被他记恨。
先前被泼了水的男人不肯罢休,激动招呼众人道:“众人来看,她就是宋三娘!我先前的猜测果然不假,如今看来,她何止是不守妇道?连当街行凶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她就是宋三娘!”
宋初昭意欲上前,被顾风简一个眼神制止。
宋初昭想说,这世道女人骂男人没什么用的,他们恃才傲物,自有歪理,从来喜欢借着圣人的名义嘲讽女人。无论最后辩道是输是赢,都不会认错。与他们争论,只会气伤了自己。
顾风简挥挥手,示意她不必担心,闲庭阔步地走到桌前,在空出的主桌上坐下。
“若非是你先在背后道人长短,我又何必出来与你对峙?你不觉惭愧也罢,竟还反诬他人。当真是,演极了小人的模样。”
中年男人问:“你有哪里不服?”
顾风简:“笑话,我有哪里需要服气?”
中年儒生用力抹了把脸,将水渍擦干净,冲上来两手按在桌上,压着声音阴沉道:“你这样的女人,全无妇道可言。我一帮男子坐在此处论道,你也敢毫不避讳地上前,无半点男女之防。我说娶不得你宋三娘,哪里有错?你可知羞耻何在?”
顾风简掀起眼皮:“不是娶不得,是娶不起。娶不起是因为你废物,莫将罪怪到别人的头上。你尚且不知羞耻地在我面前表现,我又何必感到惭愧。”
中年男人受他辱骂,深感屈辱,怒极反笑道:“你这女人真是好大的口气!你宋家就是这样的家风?”
“不必你来同我说家风,我倒是好奇你家的门风。”顾风简低着视线,摩挲自己的食指,“你父母给你了身体发肤,你先生教你识文断字,可到头来,你一无所长,唯一长的只是舌头。不仅长,还多。可惜一口三舌,相妨无益啊。请问这究竟是哪家的门风?我倒想长个见识。”
中年男人呼吸急促,险些栽倒。捂着胸口,“你你你”个不停,没了下文。
宋初昭在人群之外叹为观止,连步伐小心都翼翼起来。她看着顾风简,已变成一种仰望的姿态,莫名觉得那端坐着的人影是无比的高大。
怎有人可以骂人骂得如此精妙,还不失格调啊?
……不愧是顾五郎!
然而店中站着的人多,败了一个,马上又有人上前讨骂。
一白衣儒生道:“宋三娘,他今日在此数落你,措词不当,确实有错。可女人当做女人该做的事,你瞧瞧你现下的做派,成何体统?你这般举动,不仅是在叫他难堪,也是叫你自己难堪。”
众人一齐点头。
顾风简转头看他,问道:“何为女人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