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放心,我也不大喜欢你的。
太坦然,也太直白。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容柔和,眼角眉梢都带着点光彩的笑意。
甚至声音,都轻得像是原野上飘过的一片云,吹过的一阵风,那一时的感觉,叫人有些温暖的错觉。
薛廷之的手,因为刷马才在井水里浸过,此刻冷风一吹,就有些发东冻。
他素来是又敏锐又聪明的人,可陆锦惜这一句话,却罩着一层迷雾,叫他分不清是真是假,是善意,还是恶意。
十一年了。
他在薛府已经很久。
久到几乎就要忘记旧日那遍地横流的鲜血,冲上云霄的哭号,还有年幼时脚后跟处那钻心的剧痛……
每日读书,写字,刷马。
只有偶尔见天气好了,才会悄悄携了临安,自角门出去,走走那一大片繁华的街道,看看满京城的热闹……
一日一日,从无例外。
作为将军府的掌事夫人,陆氏是从不关心他死活的,也不曾对他的存在,多置一分言语;
作为一个胡姬所生的庶子,他亦从不离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太远,更从不对府里任何事发表议论。
十一年来,相安无事。
即便平日薛明琅喜欢朝他这里跑,可夫人也都是教训过了就完,这还是头一次,她自己个儿出现在这里。
往日隔得远,他不曾真切瞧见过陆锦惜的容貌。
到了方今,才知道,这果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
只是瞧着那精致五官里面蕴着的一股神气,不卑不亢,反有一股刚柔并济的味道,倒与传言不大符合。
不过……
天下被藏起来的真相那么多,遇着一个与旁人议论略有不同的陆锦惜,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薛廷之沉默了良久,才躬身道:“母亲说笑了。母亲不喜欢我,实乃寻常之事,但儿子断断不敢对您有所不敬。”
从“夫人”到“母亲”,这改口……
若细细追究,那胡姬的死,到底能也陆氏攀扯上几分关系,可他这声音与神态,竟无半分勉强的意思。
一身的坦然,一身的从容。
瞧着,竟然是不俗的。
陆锦惜移开了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尤其是那一匹瞎了左眼的乌云踏雪,只道:“刚才在旁边听你与琅姐儿说话,想是知道我不愿她一个女孩子家,成日往你这里跑。”
薛廷之当然知道。
所以陆锦惜说不喜欢他,实在很有道理。
只是……
他眼帘微垂,态度依旧谦恭:“廷之久居故院,甚少踏足而出。琅小姐常来,实是惦记着大风,想与它亲近,廷之知道琅小姐金枝玉叶,不敢慢待。”
陆锦惜没接话。
她刚才在门口,也是听见了的。琅姐儿的话,的确大部分都落在这一匹马的身上,可她到底念叨的是马,还是这一匹马代表着的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薛廷之听她并未反驳,亦不曾责斥,心下稍定,又续道:“只是廷之也知,长久如此,实不稳妥。月前,廷之曾想让人将大风牵去,交给琅姐儿照看。不过没赶巧,当时您还病着,廷之也不敢给您添烦心事,是以拖到了现在。”
“你这一番话,说得真是体贴又周到,竟叫我也挑不出半点的错处来了。”
陆锦惜莫名地笑了一声,一时心底竟有些复杂。
若听传闻,当知道那胡姬该是个卓有胆识与远见的;薛况又是年轻的大将军,南征北战,谋略过人。
这样的两个人生出的儿子,是该有这样优秀,才算正常。
说到底,是琅姐儿自己硬要过来。
换了她自己在薛况这个位置上,也不能做得更好。更何况,他还立时给出了一个貌似可行的解决方案。
这世上,能提出问题的人很多,可能解决问题的人却很少。
后者才是真正的本事人。
因着这短短的几句话,陆锦惜竟忍不住对薛廷之高看一眼。
她随意地在这院子里踱步,那厚厚的大斗篷已经给了白鹭,叫她带着去追琅姐儿了,如今风一一吹,便朝袖子里灌,倒有些冷意。
“大风你已经养着有五六年了。自大将军出事后,它便一直跟着你吧?真给了琅姐儿,她养不养得好,暂且另说。你也舍得?”
“琅小姐真心喜欢大风,往后必定待它很好,不会因为它年迈了,跑不动了,便苛待于它。”薛廷之跟在了她身边三步远的地方,也不敢离太近,“如此,廷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倒很豁达。”
陆锦惜眼角余光一闪,便注意到了他走路的姿态。左足微跛,虽不是很明显,可走动起来有些摇晃,不很稳当。
虽身量颀长,器宇不凡,可这跛足,却是美中不足。
听闻,是打薛况将他从边关带回来时候就有了这毛病,只是不知道……
“生下来就有的,说是胎里没长好。”
薛廷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不待她问,便主动解释了一句,微微笑着,似乎不很在意。
“也请过大夫,不过到底没养好。”
胎里没长好……
那胡姬人在边关,气候是苦寒恶劣,且有频繁的战事,发生点什么意外都不稀奇。
陆锦惜想到这里,倒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父母辈的事情,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