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絮絮叨叨得说着,雇的骡车走了得有半个来时辰,就到了城官镇。这城官镇可比马塘镇看着气派多了,若非先到过县城,便说此处即是德源县城,只怕灵素也不会起疑。
灵素在车上等着,方伯丰往城官镇的官衙司去了,一会儿出来,对车夫道:“劳驾再往小河滩去,您可认得道儿?”
那车夫一咧嘴笑道:“旁的地方还不好说,小河滩可知道得很。县里好多人家都在那里买了地的,端得好地方,小官人也是去那里买地的?”
方伯丰一笑道:“那倒不是,过去寻人看看。”
车夫答应一声,几人上车,骡车继续往前走。出了城官镇,又往西南边去,又走了得有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小河滩村。方伯丰拿了地契和城官镇的凭条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里长家里。
里长是个五六十岁的老爷子,声若洪钟。拿了那地契看了看,想了一会儿道:“小河滩堆岭以北,上林埭以西山地?那儿哪有什么山地?!堆岭北边就是烂摊子河了,那河绕过去就注到大河里往后头大山群里去了,哪里有什么……哎?不对,不会是说那个‘驴粪蛋子吧!’你把镇上给你那文书我看看。”
方伯丰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便把镇上的凭条给里长看了,里长低头细看一回,一拍大腿道:“果然!就是那个驴粪蛋子了!我说谁那么缺德把个粪蛋子一样光溜的荒山岗子给整成个山地了?小后生我看你是被人给骗了!多少钱买的?那玩意儿,除非你是开石头的,要不然丁点出息也出不来!真是,哪个没□□子的干这样缺德事儿!走走走,我带你们瞧瞧你。喔唷,你还带着车呐?也行,能走一段儿,不过到了河沿就得下来走了,可过不了车。”
说完就坐在车架子上,给车把式指路,这骡车又掉头往北去了,路过千顷良田,前头出现一带子石头山,不甚高,却跟个巨大的围墙似的挡在了小河滩的田亩尽头。路从两带石头山的错口处穿过,前面就是一条挺宽的河。
这河是自东向西流,眼前两个分叉,大的那条围着小河滩这一大片良田,小的那条沿着北边的高山下来的,一大一小两个分叉间是一片起伏的山地,沿边散落着许多人家。看那山上满是茶山果树,也是个神仙样的地方。里长一指那些人家道:“这里就是上林埭了。”
这上林埭西边就是两水交汇处,这汇合后的河水朝西拐了个大弯,又往北边的大山间流去,这拐弯处,正在几人如今的眼前,另有一处山地。这山地两头齐高,中间平缓,嶙峋怪石间长着些荆棘茅草,还有数的过来的几棵细巧歪木。里长道:“喏,这就是那个驴粪蛋了!”
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儿呢,同它隔着窄窄山溪对望的上林埭,山溪对面就是高山险峰。这山同后头的群山相连,与驴粪蛋还有一处相接,相接处往上,便是壁立千仞的溜光峭壁,这山又极大极高,远远看着,那下头的双头小荒山恰似这大山拉下来的一颗粪蛋,因此得名。
里长笑道:“你们方才没着眼瞅,远远瞧着,那群仙岭这头这一群山就像往北奔去的一群烈马,这块儿啊,就像人家落下的一颗粪蛋子!你说是不是哄你们的?这地方,三百亩倒是不止,可能叫山地?就他娘叫山,都是给它脸了!从前有人说这附近可能有矿,才问村里买了去。也来过一群人东挖西挖的,矿?有个屁!结果现在好了,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蒙你们这些读书人呢!”
方伯丰起初惊疑,如今对着契纸地图看过,确认无疑,就是此处了,就是这个“驴粪蛋”,就是自己那好二伯真亲爹分给自己的“家业”!一时气得人也抖了,脸也青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那老爷子一看这阵势,不说笑了,轻声嘟囔道:“这家伙,想是没少花钱呐!小后生不懂事,这么大买卖,哪有不先跑去地方看看的,就随便听人瞎说就签文契了?嘿,山地,真按着山地交起税来,忙活一年就够养它的了!”
灵素对他道:“这不是我们买的,是分家分给我们的。”
那老爷子一愣,砸吧砸吧嘴,想了想道:“这样,它这里既然说的是堆岭儿以北,那那片烂滩地也归了你们吧。反正本来也没主儿的。嗯,我再给你重新写个凭条,让村里老少爷们给你按个手印。唉,这都县衙里出的是山地,再想改回荒山是不能的了。差着税呢!不过给弄个劣等山地,还是行的。
“这么一来,只算通常山地的两成来交税。山地是良田的一成,良田是一亩一斗,三百亩本来得三石的税,我同你往镇上去一趟,若成了,往后就是一年六斗的税。我看你是个读书人,若能考上个廪生,就能免了这税了。娃儿啊,人在世上活着,哪有不憋屈的,需忍的时候便得忍着,能放的时候便要放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方伯丰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这亲爹给自己下了这么大一个套儿,素味平生的老人家却跟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长者教诲来,遂作揖道:“老丈说得甚是,小子记下了。”
里长笑道:“不愧是读书人,遇事往前看总比往回找补容易啊。”
又见方伯丰的契纸里还有一张房契,叹一声道:“既来了,不如过去看看?车是走不了了。可以沿着这边田埂过去,那边也有个木桥。或者就过对岸上林埭去,再从上林埭过溪,也有桥的。”
方伯丰道:“就从这边走吧。”他实在不想让邻村村民看到自己这个要给驴粪蛋交税的买主。
车上的行礼一会儿还得原路带回去的,里长留下同车夫闲话,方伯丰便同灵素从堆岭下烂田畈边的田埂往西走到一处木桥,桥对岸便是驴粪蛋的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