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信封,取出信文,只见信文是用毛笔以前清旧有格式中规中矩写的。他没有急着读信得内容,而是先翻到最后一页末端查看了一下寄信人的名字。只见落款人大大方方写着三个字:岑春煊。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头衔。
吴绍霆倒吸了一口冷气,岑春煊?这是他写来的信?
“南岑北袁”的岑春煊可是清末民初响当当的人物,此老原本是大清忠臣,拥有极高的爱国情怀,只可惜大清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迟迟不肯立宪改革。岑春煊在存国还是存政权的问题上经过激烈的思考,最终于辛亥革命之后宣布赞成共和。自从以后岑春煊便一心一意站在维护共和民主的大义之下。在1913年护法讨袁运动时,岑春煊还以个人名义向日本政府贷款一百万,借两师军火,大力支持南方讨袁军的行动。说来让人敬佩,能以个人名义向外国政府贷款,只怕古今罕有了。
吴绍霆还是很仰慕这位岑春煊,此人与广东颇有渊源,1907年时岑春煊肩负极大的压力,将粤汉铁路承办权交给国商承办,在当时颇深广东国人的支持。就算岑春煊现在回到广东振臂一呼,极大多数粤商依然会站在他的旗下。
感慨了一阵之后,他开始阅读信文内容,大致上是说悉闻首义功臣抵沪,于革命于大义颇有仰慕之心,希望能够拜会一番。
看上去煞有其事,可是仔细一想如今的岑春煊还没有完全站在共和立场上,怎么可能会仰慕首义功臣?就算仰慕革命派,也应该是孙中山,跟区区吴绍霆有什么关系?
不过一番思索之后,吴绍霆决定赴约,无论是出自好奇还是对这位爱国志士的尊敬,这值得走上这一趟。
吃过早饭之后,吴绍霆只带了一位随从,换上一身便装低调的离开了江南制造局。
约定的地点就是寄信的地点吉祥街藏海楼,在江南制造局外面叫了两辆黄包车,告知了地址之后就由车夫拉着去。黄包车与二十一世纪的的士同属于出租交通单位,可是坐黄包车可不担心车夫绕路,因为绕路是体力活,绕来绕去到终点还是那么点钱。
下了车,付车资时多给了三毛钱的小费,车夫感天谢地一番之后,还热心的为吴绍霆指了指道路:“这条弄堂走进去,到底,那栋大宅子就是郑公馆。郑公馆有一个牌子写的就是海藏楼。”
吴绍霆谢过,带着随从走进了弄堂,这条小巷子不深,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果不其然,尽头是一个三层高的小洋楼,院墙烫金门牌上写的是郑公馆,可是玄关处还挂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匾额,刻着大楷“海藏楼”!看到这里,他忽然从记忆深处找到了几分线索,这海藏楼应该就是郑孝胥的别业了。
郑孝胥(1860-1938),近代著名政治家、书法家。福建闽候人。清光绪八年(1882)举人,曾历任广西边防大臣,安徽、广东按察使,湖南布政使等。辛亥革命后以遗老自居。1932年任伪满州国总理兼文教部总长等。1935年下台。书法工楷、隶,尤善楷书,取径欧阳询及苏轼,而得力于北魏碑版。所作字势偏长而苍劲朴茂。为诗坛“同光体”倡导者之一。
当代很多人都将郑孝胥视为认贼作父的大汉奸,但吴绍霆看来,郑孝胥是儒家思想熏陶下的愚忠者。郑孝胥除了忠于满清帝国,反对革命思想,积极响应复辟之举之外,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即便在伪满政权时,他多次以皇帝总理大臣的名义与日本人抗礼。甚至日本为了凑够军粮,在伪满国内大肆抢粮时,也是他站出来向日方强烈抗议。最终日本人认为郑孝胥太过强横,勒令其辞职。传言郑孝胥的暴死有可能就是日本人暗中谋害。
原来这是郑孝胥的别业!吴绍霆心中思索着,既然郑孝胥是一个愚忠的人,对方见了自己这个革命首义功臣,会是如何表现呢?早知道如此,应该回信让岑春煊另选见面地址才是。不过既然来之则安之,区区一个郑孝胥还能吃了自己吗?随即,他让随从上前应门。
郑公馆看门人通报了一声,接着一个年轻人迎了出来开门。
卷二:大革命 第221章,又见龙济光
进了公馆,过了前院,来到别墅的客厅。郑公馆布局很宽阔,占地也很广,哪怕驻扎一个连的人都绰绰有余。年轻的侍者请吴绍霆两人稍坐,他自己则去知会一声。吴绍霆刚刚准备落座,只见通往后花园的走廊上信步走来一位儒雅白须的老者。吴绍霆以为这老者应当就是郑孝胥,毕竟他不知道郑孝胥到底什么年纪,可是仔细一看对方没有辫子,显然不是满清遗老之列,于是疑惑了起来。
那老者看了吴绍霆一眼,微笑着颔首点头,语态慈和的问道:“小哥是来拜会云公的么?”
吴绍霆没有纠正是岑春煊邀请自己前来,想必岑春煊这个大人物住在这里经常会有人慕名来访了,他只是笑道:“算是吧。在下吴绍霆,有礼了。”
那老者一听这名字,顿时神采洋溢了起来,切声道:“你是广东那个吴绍霆吴震之?”
吴绍霆谦虚的笑了笑,说道:“正是在下,敢问先生尊名?”
那老者哈哈一笑,说道:“老朽一介穷儒,寄居在海藏先生家中罢了,可不敢在将军面前自尊。将军是当今名人,日后也必是伟人,今日有幸仰慕,荣幸荣幸呀!”
吴绍霆客气的说道:“老先生这么说,可就是折杀绍霆了。绍霆不过顺应时代所趋,纵然没有绍霆于广州起义,必然也会有绍甲、绍乙等后来志士完成大业。在老先生面前在下不敢自大才是,还请老先生赐教尊名了。”
老者抚须而笑,欣赏的点了点头,说道:“少年得志而不骄,吴将军果然非同凡响。老朽贱名曾熙,下字嗣元,鄙号俟园。”
“原来是南宗先生!”吴绍霆幡然醒悟的叹道,欠身向对方再次行了一礼。
“咦,吴将军认识老朽?”曾熙奇怪的道。
“在下虽然武夫,不过闲暇之余也曾欣赏过书画之作,算是沽名钓誉之举吧。恰好华兴会几位同志从湖南来,荣幸一睹南宗先生的大作,虽然在下武夫不甚懂此道,可南宗先生大名在下绝不敢忘。”吴绍霆煞有其事的说道。
“不得了呀,不得了呀,”曾熙感叹不已,他心里很高兴吴绍霆知道自己的名声,可是更认为吴绍霆年纪轻轻有这样的修养着实不易,放眼中国有几个耍枪杆子的人是识字的,更别说欣赏书法字画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呀,我大中国有吴将军这样的人才,何愁不能大国振兴呢?”
“前不久还听说曾先生在衡阳,如今怎么又来到上海了。”吴绍霆关心的问道。
“哎,湖南战事不断,我是世外人,不关心国家政治,平日好一手书法自娱自乐,湖南革命军与清军久持不下,为了生计只好应了北宗李瑞清先生之邀,来上海鬻字为生。说来真是惭愧,老朽一把岁数的人了,一日三餐、一席一位都还要寄人篱下,岂不笑话?”曾熙开朗的笑着说道,丝毫没有窘迫的表情,反倒更显得几分豁达。
吴绍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国家动乱,让国粹大师们受尽苦头,晚辈着实难受。这么说北宗仲麟先生也在上海了?”
武夫当国的时代,国粹的发展举步维艰,不过好在那个时候的军阀对文化事业还算尊重,甚至比起二十一世纪天朝上国还要更尽心一些。只不过当时的国家大环境不好,很多这方面努力的人也是有心无力。按理说像曾熙这个年龄的老人,不会轻易就剪掉辫子,搞不好就是因为生活困难,把辫子剪掉换粮食去了。
曾熙点头道:“是呀,没想到吴将军也认识北宗先生呀。他与我同寄宿在海藏先生家中。此刻只怕正在阳台上切磋书法呢。哎,哎,我和北宗先生年龄比海藏先生大,书法造诣却远远不及海藏先生呀。吴将军若有闲暇,不妨去阳台一会?云公这些时日也闲得很,时常与我们一同研墨呢!”
吴绍霆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客厅一侧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很快一个年过半百、体态略微发福、后脑勺还留着干枯辫子的老者出现了转角处,先前那个年轻侍从在一旁搀扶着他。
曾熙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云公下来了。呵呵,老朽就不打扰吴将军与云公会晤了。”
“南宗先生请了。”吴绍霆礼貌的道。
曾熙迎着岑春煊走了过去,与岑春煊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就径直上楼了。
岑春煊精神饱满,看来这两年寓居上海养尊处优了不少。他来到客厅这边,挥手让侍者离去,然后带着礼节的微笑道:“吴将军能够如约前来,老夫欣慰之至呀。来,来,吴将军快快请坐。”
吴绍霆客气的向岑春煊问好,方才坐了下来。
“吴将军先前与曾先生相谈甚欢呀,看来吴将军对书法的见解非浅呢。”岑春煊闲聊道。
“我辈虽然武夫,但国粹应当尊重。在下对书法其实一窍不通,只是对写书法的人略知一二,这些先生是国家瑰宝,即便国内再动乱如斯,国家瑰宝也应当是所有人共同珍护。”吴绍霆不亢不卑的说道。
岑春煊深深的点了点头,对吴绍霆这番话回答很是满意,笑道:“未曾与吴将军见面之前,我以为吴将军与陈其美是同一类人,满腔革命热血,一味心思的只求推翻满清政府建立共和民国!”
吴绍霆从容的笑了笑,他与陈其美根本不可能相提并论。他说道:“难道在下不像是一个满腔热血的革命主义者吗?”
岑春煊哂道:“你是革命主义者,但是你绝对不是满腔热血。而且我敢断定,你有权欲,你更想成为一个掌权者。好在你同时抱有复兴的想法,要不然你必然成为当世一大奸雄。”
吴绍霆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岑春煊难道会相术?他不认为岑春煊单凭报纸上报道的消息就能一针见血的看破自己,岑春煊凭什么这般斩钉截铁的做出定论?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气,面对这位大人物不紧不慢的态度,内心竟然有了几分忐忑!
“云公,你这么说太武断了吧。”他语气发冷的说道。
“吴将军不要生气,我这么说自然是有依据的。呵呵。”岑春煊镇定自若的笑道。
恰在这时,别墅大门外的小花园传来了谈笑声,随即一个穿着旧长袍的中年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刚才跟他谈话的就是看门的门房了。
吴绍霆看到此人,不禁一怔,脱口惊呼:“龙紫宸?!”
他万万没料到自从那日龙济光只身一人离开广州之后,竟是来到了上海!更是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与龙济光再次见面。他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岑春煊所谓的依据,必然是指龙济光带来的其再广东亲身经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