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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1 / 2)

她第一次抬起头望着权仲白,望着他在晨光中更显俊朗的容颜,她轻声说,“说了那么久的话,交代了那么久的后事,合眼前没提一句文娘。若是文娘有个好归宿那也罢了,可他把文娘卖进了什么样的人家他自己心知肚明,王家是什么好东西?人走茶凉,等他们家入阁了,文娘失了靠山在王家怎么办?他哪怕给王辰留一句话也好,把文娘稍微托付一下,这话再不管用那也是他的一份表示!现在这样,等文娘奔丧回来我怎么说,老爷子什么也没给她留,连一句话都没想起来!人心是偏的,疼小不疼大,我认了!偏男不偏女,我也认了!什么事都让我做,我都认了!我有本事,我心狠,我像他,我该他的!可他哪怕对文娘留有一丝情分,一点愧疚……”

她说不下去了,这所有的一切像是猛涨的洪水,终于超过了她的堤坝,蕙娘觉得自己比生产时还更要狼狈了十分,她再顾不得体面、顾不得尊严,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她连呼吸都呼吸不上来,鼻子塞住了,嗓子塞住了,心都塞住了,只有泪水是通的,泊泊地涌了出来,她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在抽泣中轻声地喊着。

“我有时候都很恨他,权仲白,我恨他干嘛就那么想要个男丁,我恨他干嘛那么要强,干嘛把我养得也那么要强。我恨我自己怎么就不是个男人,我为什么偏就生成个女人,我知道他也恨,他恨天,恨我为什么这么聪明,又为什么偏偏是个女人……是男是女,就那么顶真吗?文娘什么地方比不过焦子乔,就因为是个女娃,一辈子、一辈子就被他给卖了……一辈子都为了焦子乔,为了个男丁……苍天怎么就这么不公平,怎么就这么偏心眼!”

她说不下去了,只有泪水洇在袖子上,权仲白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他轻声道,“他也是无奈,他心里也很苦。”

“他要能惦记文娘一句,我都不怨他!”蕙娘倔强地说,可她又消沉了下来,“我也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明知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他死了,权仲白,祖父死了,我觉得我的天都塌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我怕得不得了……”

权仲白长叹了一声,将她抱起来放进怀里,低声道,“他终究是你的祖父,你毕竟还是很爱他的。”

他的怀抱,到底还是稳定了蕙娘的情绪,权仲白的气味、的温暖,渗入了她极度波动的情绪之中,愤怒慢慢地散去了,余下的只有满是矛盾的恨意、悲伤与不舍,蕙娘的声音小了,她叹息着说,“他终究还是有几分爱我的,这世上爱我的人本来就不多,唉,本来就不多……人人都羡慕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瞧瞧我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

她压低了声音,凑在权仲白耳边,像是要分享一个秘密,“我告诉你,权仲白,有时我心里很苦,真的苦极啦,像是一碗浓浓的黄连水,怎么喝都喝不到头。除了我姨娘、我两个儿子、我的亲妹妹,还有谁真心爱我呢?祖父也许还算一个,可现在他也走了。爱我的人,谁都不能帮我,我真的苦得很、哭得很……”

“也不全是这样。”权仲白安慰她说,“还有李韧秋啊……他是很爱你的。”

蕙娘再想不到,她会从权仲白口中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抬起头来,胡乱地抹着眼中的泪水,望着权仲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权仲白道,“刚才就是他过来和我说,让我多安慰安慰你,他知道老爷子对你有多重要,他这一走,你心绪肯定不稳,他也看出来了。”

焦勋会去直接找权仲白说这个?权仲白居然也告诉她了?他……他对焦勋是怎么看的?焦勋又在想些什么?

无数问题,在蕙娘心里冒着泡泡,她愕然望着权仲白,想问,可一开口,话又已经不由自主。

“那你呢?”她低声问,“你……你是怎么想我的?”

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疲倦,也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无法和权仲白对视,蕙娘又把脸藏到了权仲白肩头,瞪着他的衣衫,等着他的答案。

权仲白一时并没说话,过了一会,待蕙娘等得肩头都僵了,心头也凉了,他才轻声说。

“有时,我挺恨你的!”

蕙娘当时便要站起,可又被他环住了肩膀,不能动弹。权仲白别过头来,贴着她的耳朵,她看不见他,可她闻着他碰着他坐着他,被他给环绕,被他给包围。

“有时候,我又很可怜你。”权仲白叹了口气,“有时候,也许,我可能也有一点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哎,蕙娘的心情啊……

☆、252要挟

老太爷去世,也是京城的一桩大事了,昨日是有些晚了,到的只是老太爷的亲近门生。从第二天起,京里各部官员、勋戚世家,都有人上门致祭。毕竟这么多年宦海沉浮,老人家的人脉,哪是一般二般的深厚。此事上报以后,宫中也派连公公前来代祭,又给老爷子的爵位抬了一级——虽说是不世袭的爵位,只是个虚热闹罢了,但这么一来,葬礼的规格又能再提升一层,对于很多士大夫来说,这是他们极为向往的结局了。

焦子乔也在老人家的去世中得到了一些好处,因老爷子对国有功,他被恩封为承事郎,十一岁不到一点儿,就有正七品的散官衔在身了……虽说这散官就和武官那边世袭的爵位一样,不过是虚热闹,但以后焦子乔若科举无望,还是要步入仕途,上下稍一打点,就能得到实职了,这样出身的官员,虽然不能升到高位,但起码一世宦途是可以保证的。

有了这一封,众人又要忙忙地为焦子乔置办身份相当的衣物,以便出殡上做得好看。这些事主人家一概都是不管的,都只顾着跪在灵堂里陪着亲友们磕头,平时全由亲朋好友帮忙。但焦家亲戚很少,宾客又多,就算蕙娘从家里带了一批下人回来,也有些手忙脚乱的。正是为难时,杨家、桂家、孙家等都来祭祀,权瑞云便主动要留下来帮忙嫂子——蕙娘颇为感动,可又不敢答应:杨太太的心眼不比针尖大多少,现在王尚书才刚下朝回来,还在男宾那边跪着当孝子呢,权瑞云作为杨家媳妇在内宅帮忙,杨太太心里会高兴?

桂少奶奶和杨七娘、孙夫人三位杨家女也都没走,桂少奶奶行完礼,拉着她舅母说话呢,见到此时境况,便走来道,“横竖我也无事,不如留下帮衬舅母了。”

桂家和焦家的关系又不同了,虽说因人口不多没有联姻,但双方都在宜春号有股,也算是建立起了交情。再加上桂少奶奶和王尚书的亲戚关系,她留下来帮忙倒还算是名正言顺。蕙娘见确实不是事,便顺水推舟地道,“那就麻烦弟妹了。”

“这算什么?”桂少奶奶忙摆了摆手,“我就是出个人坐在那里,给你镇镇场子么。”

她是官宦人家的主母,对白事中迎来送往,礼仪上的讲究本就相当了解。和焦梅略说了几句,便连着焦鹤一道,给不断过来致祭的宾客们安排坐处。——因宾客实在是太多了,光是招呼宾客已经是消耗了许多人手,桂少奶奶和王太太商量了一番,又和蕙娘打了声招呼,便回王家运了许多人来,在后厨帮忙等等。

四太太、蕙娘、乔哥并权仲白、三姨娘、四姨娘等人,从早到晚都要轮班在灵堂前守候,白天是要陪跪陪磕头,晚上是要守夜。实在非常吃力,才只两个晚上,连蕙娘都有些吃不消。四太太就更别说了,勉强支持着露了几面,泰半时间都被权仲白关在后堂静养。蕙娘一人又要全礼、又要管家,内外消耗,早已疲惫不堪。

等到第三天下午,王辰和文娘终于赶回京里,两人都换了素服,沤了深深的黑眼圈,文娘睁着一双凄惶的大眼,进屋后立刻就把蕙娘给替下来了。

“我陪着跪一会儿,你去休息吧。”她说,“你的脸都尖了!”

蕙娘此时也实在累得不成样子了,她没有多加客气,便被人架了下去。此后几天,都和文娘一道换班守着:老爷子出殡前这七天,登门致祭的宾客足有两三千人,一直到出殡前夜,焦家人都几乎片刻不能休息。

到底天热,虽然动用大量冰块,但到第四天上,老爷子的尸身已经开始淌水了。众人都道不能再等,必须立刻封棺,在出殡前这天晚上,就算灵堂里点了再多檀香,也有一股遮不住的味儿隐隐地透出来。桂少奶奶和四姨娘、蕙娘商量了一番,就把致祭下跪的蒲团挪到了当门处,众孝子孝女都到灵棚里守夜。

王时、王辰两兄弟和权仲白一道在前头迎了陪出殡的男客,进来上过一柱香,便让到小院里休息听戏,四太太和王太太、方太太一道招呼女客。还没过初更,陆续就有人来,等到三更时分,焦家偌大的前院,已经是满满当当,没有几个空屋子了。又要把后花园开了,陆续往里安置客人。桂少奶奶在里头坐镇帮忙管着后勤,蕙娘便带了弟弟妹妹在灵前候着宾客们过来。

屋内毕竟要比较憋闷,众人挪出来以后,被凉风一吹,倒都觉得畅快了许多。虽说蕙娘等女眷已不能不暴露在来致祭的宾客们跟前,但此时也不是讲究避讳的时候,众人也都不在意。蕙娘拿手绢扇了扇风,见文娘下巴也尖了不少,便道,“你也累了吧?等明儿出过殡,让王辰先回去好了,你在家里多住几日,也陪陪母亲和姨娘们。”

文娘点了点头,转头望了屋内油光发亮上了不知多少层漆的木棺一眼,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才几天,魂没了,皮肉便都化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有个长性儿呢?”

论理,人死了也就和猪狗一般,这么热的天气肯定烂得快。但要亲眷们接受这个事实——几天前还说说笑笑的亲人,现在已经变成了正在腐烂的尸身,却又殊为不易,蕙娘也随着妹妹摇了摇头,见乔哥又低下头去擦眼泪,便摸了摸他的后脑,道,“别想啦。”

乔哥闷闷地应了一声,文娘道,“我都回来这几天了,也没和你好好地说话……”

她顿了顿,声音里也带上了哽咽,“大家都忙忙乱乱的,我也来不及问,祖父给我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蕙娘心底一片冰冷,口中却道,“留了,让你在夫家小心谨慎、好自为之。”

文娘点了点头,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地将这话玩味了几遍,方才长叹了一口气,笑中带泪,“爷爷总是这样严厉,都要撒手了,还没句暖话儿。”

蕙娘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勉强一笑,道,“他就是这样,给乔哥留的话,更是严得不成——”

见文娘有几分好奇,便道,“你自己问他吧。”

文娘果然就弯□子去问乔哥,两姐弟咕咕哝哝,也不知在说什么私话,此时人终于也都渐渐到齐了,宾客们渐渐减少,蕙娘束手在灵前站着,也能得些清静。过得一会,方有两人进来,给老太爷上香。蕙娘正要下拜时,那两人已走到灯下——即使是她,也有点吃惊了。

何芝生、何芸生兄弟,和焦家人曾经是相当熟惯的,七八年没见面,也不至于就认不出来了。只是以何家和焦家现在的关系,连杨阁老都来得,他们家却不大来得。这满屋子的焦党见了何家人,还能给好脸色?不当面吐唾沫都算是客气的了!

何芝生还是老样子,古板方正,同跳脱的弟妹没什么相似之处。他先给老太爷上了香,才对蕙娘歉然道,“一家人都在外地,赶不回来。只有我俩兄弟本来就在上京路上,闻讯快马加鞭方才赶到,可明日却有要事,不能送殡了,还请少夫人见谅。”

蕙娘这才松了口气,忙说,“这也没法,心意到了就好。多劳你们还要跑这一趟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何芝生忽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一边何芸生亦低声慰问了文娘几句,两兄弟遂拱手辞去。蕙娘、文娘目送他们背影,不免也是感慨万千:十年前,她们都大有可能嫁给两兄弟中的一个,文娘和何芸生的婚事,何家起码提了有六七年。可现在,两家恩断义绝,除了何莲娘以外,何家已从两人生活中淡出不知多久。现在再看到他们,怎叫人不起今昔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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