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笑道,“谁和你说我去骑马的?”她在两个儿子身边坐下了,乖哥就伸手要抱,倒是歪哥有点别扭,见母亲要拧他的脸蛋,头一侧就给躲开了。“我不告诉您!”
“为什么不告诉我呀?”蕙娘把乖哥抱好了,又去摸歪哥的鼻子,“你就淘吧你,这要是留了疤,以后看你怎么说媳妇。”
歪哥吃痛地甩开头,哼了一声,“我要是告诉您了,以后谁还——谁还和我、和我……”
“和你什么?和你嚼舌根儿,和你告密?”蕙娘笑了,本待还要再逗儿子几句的,见歪哥有点发急,才哄他道,“娘今天是有事出去了,过几天等得了空,再带你去骑马好不好?我牵着,让你一个人骑大马……”
歪哥胆大,年纪很小,就已经喜欢骑大马了,蕙娘给他预备了的小马他都不爱骑,听母亲一说,立刻就被哄转过来,眨着眼偎到蕙娘身边,“好——您、您可不许骗我……”
乖哥笑嘻嘻地伸手去抓哥哥的头发,歪哥一下又恼了,“去去去,一边去,你讨厌。”
说着,一手在桌上的酱油碟儿里一沾,就在乖哥脸上留了个酱色的五指印儿。乖哥嘴一翘,立刻就泫然欲泣,向母亲告状,“娘——”
虽说二儿子乖巧,但长子真是一个人淘了两个人的份,蕙娘也有点无奈了,作好作歹,又是威吓又是哄骗地,好容易把两个孩子都安顿下来了,三人一起吃了饭。乖哥扭着身子下了地,就凑到哥哥跟前,揪着哥哥的袖子,“哥,捉蛐蛐儿——”
“好呀,你捉给我。”歪哥哼了一声,把袖子给扯出来,乖哥立刻又揪住了。“我、我瞧你捉。”
当哥哥的越是嫌弃弟弟,做弟弟的就越是要粘着他。两个人夹缠了好一会,蕙娘也有点奇怪,“怎么今天斗了这么久呀?”
往常斗上两句嘴,歪哥也就带着奶娃娃弟弟出去玩了,今日他却似乎不愿动弹,把乖哥又欺负得眼泪汪汪了,也不愿意和他出去捉蛐蛐儿。被蕙娘这么一问,歪哥面上一红,他有几分迟疑地低下头,拿脚尖跐着地,犹豫了一会,却还是没有说话,反而牵起了乖哥的手,“现在可没有蛐蛐儿,走,捉蜻蜓去!”
“噢,捉蛐蛐儿、捉蛐蛐儿!”乖哥哪管那么多,一路欢呼着和哥哥一道出去了。蕙娘摇头失笑,冲刚进屋不久的廖养娘道,“他要再大一点,还有谁能制住!”
廖养娘一时没有说话,等丫头们把桌子给收拾了,方低声道,“他上回来冲粹园的时候,也是这样,半夜偷偷地哭。这孩子,心事重着呢,在府里的时候分了心不觉得,到了园子里,就想爹了……”
权仲白的确是在这里和歪哥分手的,蕙娘听了廖养娘的话,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她想了想,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一走就是一年多,他也该回来了吧。”
廖养娘最怕的,就是蕙娘有和离的心思,此时听她语气松动,老人家眼中不由闪过喜色,正要从容开言,将蕙娘心意劝转,帘子一掀,却是绿松吃过饭进来了,一进来便看了蕙娘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蕙娘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她点了点头,先吩咐她,“让白云把我屋里的算学书,拣几本难得又浅近的,送到桂家在西北面的庄子上去,就说是我给大姑娘的。若是大姑娘还想再看别的,让她只管开口——再补上三份表礼,用最上等的尺头吧。”
绿松自然立刻就去操办,廖养娘的注意力,也被蕙娘转移了,“您倒是看重桂家的大丫头……要我没记错,她今年都已经有□岁了吧?”
“女大三、抱金砖嘛——”蕙娘见廖养娘的脸揪了起来,不由得咯咯直笑,“好妈妈,你别着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桂少奶奶名声不好,配不上我们歪哥吧……”
廖养娘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倒是直认不讳。“眼看您是不知何时才会再生了,我还指望歪哥能给咱们这房开枝散叶,多留些血脉呢……他们家的女儿,可娶不得。”
蕙娘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还是笑意盎然,“我也不是为歪哥看的,他们家大妞妞,是比歪哥大了几岁。可说起来,不是和乔哥年纪相当吗?”
廖养娘的神色,顿时就是一动,她寻思了半日,才道,“这,好像是错了辈吧……”
“瑞云是说给了桂少奶奶的堂弟不错,可这一堂,也都堂得快出五服了。辈分倒不能这么算……”蕙娘笑着叹了口气,“算了,怎么都是十年后的事,乔哥论起来,可比不上许家两个小公子呢,都只是看缘分罢。”
两人说了一套,廖养娘不放心歪哥、乔哥,便出去亲自看着他们。这里绿松进了里屋,见无人在侧,便压低了声音向蕙娘回报,“刚才云妈妈格外问了我几句,问我您在冲粹园,出去了几次,平时都做些什么……”
蕙娘不免微微一笑,绿松又道,“我说您就出去了这一次,往常过来,多半也就是在园子里骑骑马,一般都不大出门。过几天,我再把您给桂家几位公子小姐送表礼的事,透给她听罢。”
这么回答,自然相当恰可。绿松做事,一直都是很令人放心的。蕙娘想了想,倒说,“不要紧,她多半就是随便问问,送表礼的事,她没问,你也不要刻意说给她听。”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又令绿松,“你也是忙活一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绿松现在也是成亲的人了,一般不在院子里过夜,听蕙娘这样打发,她会意地一点头,并不露出一点失落,便碎步出了屋子。蕙娘心知肚明:这一回去,她肯定是闭门不出,直到第二天早上为止,冲粹园不管有多大的动静,绿松也都会当作没有听见的。
此时距离蕙娘平时就寝的时间,还有一个来时辰,她站在屋里,一时倒有些犹豫——平时的蕙娘,倒也不会那么沉不住气,但现在只要一想到桂家的那本帐,她便真是有些坐立不安了。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一咬牙,先出了里屋,往她自用的书房走去。
她送给桂家的那本鸾台会假账,完全没有动过手脚,桂家拿着两本账,无法推出真帐,其实也并不能说是他们的无能。而蕙娘的自信,也不是因为她有信心压过世上所有帐房,办到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又不是专业做帐的,怎么能和那些三四十年的老帐房相比?
但她所掌握的一项资源,的确是无可取代,近乎独一无二。也就是这一样宝贝,让她有充足的信心,可以估算出鸾台会在火器作坊上的底蕴。甚而是从这火器作坊顺藤摸瓜,把他们在全国的分部都揪出来,虽不能具体到人数,但已可制作出一张势力分布图了。
这项资源,便是宜春号历年来送给她审阅的总账、细账……从蕙娘接手的第三年,宜春号接受天家入股开始,每一年票号送来的,已经不是总账,而是各部的细账、分账——这也是一本摒除了官方影响,给股东看的真帐!
这本帐,年年都要誊抄两份,一份留存山西本部,一份在京城分部,随时准备蕙娘调阅——这也是宜春号几位东家对蕙娘做出的一个表态。她早在半年之前,就寻了个借口,把这几年的真帐,都要到了冲粹园内密藏保存。
都知道宜春号的生意做得大,却很少有人意识到宜春号所蕴含的恐怖能量,究竟能恐怖到哪个程度:因为铜铁矿受朝廷管制的缘故,凡是矿工,多半都是自他处迁徙来的罪徒、民夫,他们在矿山卖命,少不得也要偷些好处出来,暗自兑钱寄回家去。这种生意,利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宜春号愿做,他们也都愿意交给宜春号来做。因此矿山所在之处,十有□都有宜春号的分柜,久而久之,当地的火器作坊也就自然用宜春号来和矿山、和朝廷做结算。铜铁矿、火器作坊、工部诸司,说来都是宜春号的主顾。
鸾台会要造火器那就得有铁,铜矿还罢了,独自去开凿一个铁矿山的能耐他们是肯定没有的——他们找不到这许多人的。那么铁从哪里来?自然是疏通关系,老鼠搬米般,在矿山附近私买来的。
而铁这东西,用处也比较多,大秦对铁矿的管理一直都很严格,为了不使主理官员和当地势力沆瀣一气,真正管事的那都是外地人,任期也往往比较短。鸾台会要贿赂他们,恐怕是太麻烦了,他们应该是采取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私底下收购矿工们截留的那部分富矿石。
收购就要给钱,给钱就要寄回家,寄回家就要请宜春号来开汇票……蕙娘要做的,就是乘着在冲粹园的这几天,把靠近铁矿的分号细账都调出来做个比对,再从收入最丰厚的几个铁矿中,去寻找更多的线索。
桂家那本帐里的数据,本来就不是用做推算,而是用做验算的!桂家想从这两本帐里推算出鸾台会的据点,却是走了死路——他们家其实也有调阅宜春号细账的权力,但他们又哪里能想像得到,宜春号真正的能量,会如此之可怖呢?天下间除了她焦清蕙以外,能想到这样来用宜春号的人,恐怕却也不会太多了。
蕙娘望着一屋子的账簿,忽然间有种感觉:其实,宜春号真正的力量,也许还远不止此,若是再给它三五十年时间,不要说鸾台会,就是朝廷,也许都不是它的敌手……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越来越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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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再布
就算蕙娘已经事先做过一点功课,了解了全国现在出产最丰盛的几个丰铁矿,但她平日里毕竟没有什么机会到冲粹园来,一夜之间想要把数据全统计出来,谈何容易?忙到了三更,也只是堪堪开了个头而已。她自己粗粗估算一番,要统计出一个结果来,起码还得三四天功夫。
虽说心头有事,但蕙娘历来是不食言的,第二天还真牵着马,让歪哥在大马上顾盼自豪地玩了一会,才让他下来自己骑小马去。至于乖哥,在养娘怀里看着,虽然一脸的羡慕,但因为年纪太小,还不能坐到马上去。只好又去纠缠哥哥,想求歪哥别骑马了,陪着他玩儿。
两个儿子自得其乐,蕙娘便脱了出来,自己去翻看细账。因这样的数据,到当天下午,她总结出十三处收入显著比别地丰厚的铁矿,还有七八处略微可疑之地,然后便又要开始一项极为繁琐的查算:矿山产出铁石以后,是在当地直接发卖给火器作坊,火器作坊产出火器,再卖回朝廷。这里头一来一回就是两笔银子,在宜春号的账簿中,当然也有所体现。
要知道生产火器,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如果要的不是那些动辄炸膛的土火器,而是同桂家亲眼见过的那种油亮发黑的正规火铳的话,首先第一个,炉温要高,这样铁汁才能纯净。这种活计并不是一般街边铁匠铺就能承接得下来的,必须要有大批量的木柴供应与特殊的设施,也就是说,鸾台会不可能随便找个荒山野岭就这样烧制起火器,这样的话,他们最为稳妥的选择,就是买通一间火器作坊——这东西都是官造,只是为了提高质量、节约成本,数十年前起分了几处在做,朝廷只管出钱买,能省多少钱那都是作坊自己的。这样的作坊,背靠的都是各部司,鸾台会不可能全盘去掌握其中的力量,只能用自己买来的矿石,让他们私下多烧制一批,如此积少成多鱼目混珠的,倒还能混过朝廷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