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是到了气氛已经很和睦的最后,她也终究没把子乔叫出来见姐姐。
从太和坞出来,蕙娘和孔雀的回程就走得更沉默了,孔雀眼眶里的泪水早已经干了,此时沉着一张脸,四处乱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蕙娘看了她几眼,她都只是出神,竟全没了从前的一点灵气。
自雨堂的这些大丫头,从来都是锦衣玉食,过着比一般人家更奢侈的生活,蕙娘管教虽然严格,但等闲也从不放下脸来说话。尤其是孔雀,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蕙娘看了她几次,自己也是越来越过意不去,见已行到空旷处,四周俱没有人踪。她便压低了声音,“今儿个,委屈不委屈?”
孔雀倔强地晃了晃脑袋,没有说话。这丫头生得其实不错,俏丽处不下绿松,就只是眉眼间这几乎能成形的执拗,坏了她清甜娇美的气质,使她多了几分凶相。尤其现在虎着脸,看起来就更有几分怕人了。
蕙娘也就没有逼问她,只是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
“回了家里,好好休息,”她低声说。“同养娘说,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
“您就别说这话了。”孔雀竟一下截断了蕙娘的话头,她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声调也急得像是在炒豆子。“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我虽不如绿松能干——”
她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但一闪也就过去了。“可我也有我的好处,您让我管首饰,我就给您管得妥妥帖帖的,您让我……”
孔雀左右一看,虽说无人,却仍是把话头给断在了口中,硬生生地转了调子。“我今儿骂得爽快,怎么着我也不后悔。这些年来,我也攒了有十来天的假,就出去休息休息,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可您,您别再逗我说话了,不然,我怕我绷不住!破了皮可再憋不起来了……”
蕙娘望着她,禁不住深深一笑,她握住了孔雀的手。“一大家子人,也就只有你们几个,会这样掏心掏肺地帮我了……”
回了自雨堂时,面上的笑意却又全敛去了,连惯常的一点礼节性微笑都不留。一坐下来,就暴风骤雨一样地吩咐了好几件事。
“孔雀这几天身上不好,我答应她出去家里休息几天,好了再照旧接进来。”第一句话,就把奶姐妹给打发出去了。蕙娘眼神在屋内缓缓转了一圈,见众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便续道。“她的差事,石英暂时管着。把我这几个月时常插戴的首饰另装一箱,余下的箱子全锁了,钥匙给绿松收着,我要用了,再现寻出来。免得账乱!”
石英不禁和绿松对视了一眼,两个大丫环都站起来。孔雀面色煞白,咬着嘴唇只不做声,她依旧倔强地将头扬得高高的——蕙娘扫了她一眼,脸上怒色一闪即逝,她加重了语气。“这两年来,我管得松了,你们也都一个两个全不像话了。以后没有我的话,自雨堂哪怕是一只猫都不许随意出门。凡出去有事,必须和绿松打过招呼,两两成对地出入。得了闲也别勾搭小姐妹们回来说话……有不遵从的,一律撵出去!”
十三姑娘也真的是很久都没有放下脸来说话了,打从绿松开始,一群人全都矮了半截,慢慢地跪到了地上,只有孔雀依然背着手站在当地,冷眼望着昔日的姐妹们,神态间,竟似乎已经将自己给划了出去。
蕙娘说话算话,除了丫头们,连婆子们都被叫来敲打过了一遍。自雨堂从当晚开始,就变得格外冷清。哪个下人也不敢随意外出,免得触了霉头,成了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孔雀被送出了自雨堂的事,连最近的花月山房都一无所知,要在往常,文娘不到晚上就要派人过来打听消息的,这一回有三四天,十四姑娘都一无所觉。四太太就更别提了,也就只有五姨娘似乎收到了一点消息,到了第五天早上,她派透辉来给自雨堂送山鸡。“娘家兄弟打的,给您尝尝鲜——”
也就带来了焦梅的回话:“胡养娘说,焦梅最近的确是得了差事,正四处收集良国公权家的消息。”
焦梅身为体面管事,这些年来隐隐有给焦鹤接班的意思。老太爷有很多事情,都要吩咐给他这个管家去做。他口风要不严,老太爷能放得下心?胡养娘这一问,和太和坞并无半点利害关系,只有回绝的理,没有透口风的理。而焦梅居然肯说。
送走了透辉,就是绿松也有点生气了,她轻轻地唾了一口,“这也倒得太快了吧,石英还在您身边服侍呢,他这就一心一意,去舔太和坞的腚了?”
却又还是心好,眉头一皱,还是给焦梅找了个借口。“胡养娘和五姨娘要好,也许五姨娘没瞒着她,就把您托她的那几句话,和胡养娘说了——”
蕙娘也不说话,只看着绿松,绿松自己没声了——“唉,您托五姨娘!这样不合情理的事,说了他也不会信的。看来,多半还是没说……”
“没说倒还是好的。”蕙娘喃喃自语。“最怕是什么都说了,焦梅也觉出了不对,却还是露了口风。”
若果如此,那就是不管不顾,一心只站在太和坞这边了。立场明显到这个地步,太和坞将来要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请他做,焦梅又会不会做呢?
绿松一边说,一边已从腰间拿出钥匙,开了蕙娘的一个锦盒,搬弄片刻,从抽屉底部再推出一扇门来,又一扭,盒盖竟弹开了。她从暗格内取出一本小册子来,沉吟片刻,便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行字。
管事焦梅,已不可信。是否可疑,尚需观察。
☆、14打发
这世上要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帮人的忙,而是让人帮你一个忙。五姨娘自以为自己帮了自雨堂一个忙,她对蕙娘的态度就随和多了,虽不至于熟不拘礼,但也不像从前那样,话里话外,仿佛硬要和蕙娘分出个高下来。
四太太和文娘忙于吃春酒,对家里的事就没有从前那么敏锐了。孔雀回嘴事件,因为太和坞也没有告状,自雨堂的下人管教得也好,文娘只是隐约听说了一点风声,和蕙娘夹缠一番,想要打听时,蕙娘便提了蓝珍珠头面一句,只这一句话,就把文娘给打发了开去。
民不告官不理,四太太就更乐得作不知道了。唯独三姨娘,成日在家闲着无事,南岩轩离太和坞又近……清蕙两三天总要去南岩轩打个转的,三姨娘忍了几次,见蕙娘几次都没有提起,她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大年下的,你倒是把丫头们都约束得那样紧。”她多少带了一丝嗔怪,“不见人出来也就罢了,符山去找孔雀说话,还被绿松给打发回来了。虽说你的丫头们都被你管得没脾气了,但也不好这样严厉,不是大家大族的气象。”
“要找孔雀,您得回廖妈妈家里找去。”蕙娘轻描淡写,见三姨娘张口就要说话,她忙添了一句,“廖妈妈本人没有二话……孔雀平素里也是有点轻狂了,这一次把她打发出去,也杀杀她的性子,日后回来,就更懂得做人了。”
知女莫若母,这番话,四太太可能会信,老太爷也许还懒得追究。可听在三姨娘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就觉得不对。蕙娘性子,外冷内热,对自己人从来都是最护短的。自雨堂里丫头虽多,她会放在心上特别在乎的,也就是绿松和孔雀了。不要说孔雀顶了五姨娘几句,就是真的触怒了老太爷,恐怕蕙娘都要保她……
“怎么。”她不由蹙紧了眉头,半开玩笑。“真因为要出门子,现在对太和坞,也没那么看不上了?”
当着母亲的面,蕙娘是不会过于做作的,提到太和坞,她笑意一收,便轻轻地撇了撇嘴。
她并没答话,也用不着答话——三姨娘禁不住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还是以和为贵……”她多少有些无力地提了那么一句,却也明白,自己是动摇不了清蕙的念头的。“廖妈妈对你不说什么,但你不能寒了养娘的心,让孔雀在家多住几日也好,但过了正月,还是接回来吧。要不然,你的首饰可就没人看着了。”
正是要换个人看首饰,才把孔雀打发回去的。蕙娘不置可否。“您要怕妈妈家委屈了,就多打发人和她们通消息,把廖妈妈请进来坐一坐,那都随您,自雨堂里的事嘛……”
自从定下了清蕙承嗣,在她初懂人事的那几年,老太爷和四爷是变着法子地倾注了心血教她。尤其最怕她女儿家耳根子软,日后听了几句软话、硬话,就由人摆布去了,竟是硬生生将蕙娘养出了如今这一言九鼎的性子。只要她定了主意,休说一句话,就是一百句、一千句,那也动摇不了她的心志。三姨娘再叹了一口气,也就不提这一茬了。“我昨儿提早过去谢罗居,太太才刚起来,周围人也不多。我就找了机会,和太太提起了阿勋的事。”
蕙娘神色一动,却看不出是喜是怒,有没有一点不舍。三姨娘看在眼里,即使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她也有些佩服她的城府。
虽说也还谨守男女分野,但蕙娘从小是在老太爷身边见惯了焦勋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在焦鹤的那一群养子里,焦勋非但容貌人品都很出众,和蕙娘也最谈得来。蕙娘主意正、性子强,说一就不二,焦勋呢,三姨娘见过几次,四太太也提过几次,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论大事小事,又能让着蕙娘,又能提着她别钻了牛角尖……可惜,他命格不强,没能托生在官太太肚子里。这两年,他在家里的地位,渐渐地也有几分尴尬,如非老太爷还看重他,早都不知被排挤到哪里去了。现在还要被蕙娘亲自从京城赶出去——这还不算,连焦姓都不肯给了。要知道,在地方上,焦家门人,那比一般的七品官还要有架子呢!
虽说这要比藕断丝连、余情未了强,可蕙娘确实也心狠。就算有什么情绪,她也藏得好,自己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太太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三姨娘轻声说。“被我这么一提,也觉得以后让他呆在京城,他自己也不舒服。姑爷要是偶然听到什么风声,见到他,心里可能也会有点疙瘩。我看,就是这几天,应当会对老太爷提起了。”
老太爷每年年节都是最忙的时候,只在去年正月里罕见地闲了一段时间,今年,焦家要比往常都更热闹得多。他有限一点时间,不是和幕僚商议,就是同门生们说心事话,蕙娘也有小半个月没和爷爷照面了。不过,热闹将完,不但春酒到了尾声,从京畿一地赶来的官员们也都要上差了,焦家即将回归正轨,有许多被搁置下来的事务,也该有个后文了。
绿松也就是在元宵节后,才同蕙娘说起石墨的。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段日子。”她应了这事,就再没声音了,如今一开口,淡然笃定的,才透出私底下做的千般工夫。“这丫头开始还没心没肺的,全然看不出什么不对。您把她放回家的那段日子,我还借故跟着回去一道住了两天。冷眼看来,家里人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操心的,那也就是她的亲事了。”
蕙娘身边的丫头,大多都和她一般大小,石墨今年十六七岁,按焦家惯例,再过两年,也可以放出来成亲了。
像这样有脸面的大丫头,婚事要不是主人做主,或者就是家人自聘,很少有管事拿主意的。蕙娘嗯了一声,思索片刻,“我记得她不是有个什么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