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无疆,天子万年!”
“皇上圣明,千秋无一!”
“大清紫气,亘古难比!”
燕京城的新街口,拖着耗子尾巴,披着花花绿绿吉色礼装的士子们正一边高喊口号,一边向北而行,他们脚下是一条如五彩云雾般的道路,向着前后延伸,似乎无止无尽。
彩棚、彩墙、彩廊、彩台,无处不彩,每隔几里还有一处御座,御座周围,身着彩装的戏子们嗯嗯呀呀,合着铿锵锣鼓,唱着那福寿祝词。更有络绎不绝的队伍抬着各式各样的花扎绸人游街,直让这尘世宛如天庭。
还有三天,当今仁君天子的六十大寿庆典就要在畅春园拉开帷幕,在那里将举办一场三代莫比的寿宴,也就是所谓的“千叟宴”。朝廷下了旨意,凡年满六十五岁的老者,勿论官民,都可进京参加这场盛况空前的寿宴。【1】
仁皇帝康熙自己说了,“自秦汉以降,称帝者一百九十有三,享祚绵长,无如朕之久者”,所以呢,这万寿节就得好好地办,大大地办,他的面子光鲜起来,大清也就能威加海内,震服四方。
沾着这喜气,民间也纷纷行动起来,三月二十五到二十八这几天里,因为皇上要开三场大宴,所以民间什么婚丧嫁娶都不准办,大家就都赶在二十五之前搭上这班喜车。
坐在花轿里,厚重吉服裹着,沉沉凤冠压着,严三娘只觉难以呼吸,前后的唢呐锣鼓吹吹打打,更让她想轮圆了嗓子高声叫喊。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要将这心思变作行动了,丹田微微提气,就被一股异样的感觉阻住。那是一件沉甸甸的东西,被她裹在贴身小衣里,似乎还带着刚从土里刨出来的阴冷湿气,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为什么……我为什么还要把它挖出来,甚至还要装好药上好弹贴身带着呢,我到底在想什么?”
严三娘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好半天她才整理出了一条线条,顺着这线头找过去,整个人顿时像被压在了蒸笼里,血脉也沸腾起来,如果揭开那块遮头红布,就能看到她那张俏脸,已然红得发紫,几乎快能滴出水来。
“该死的小贼……我准是中了他的蛊毒!我怎么会……会想到……那些事情!”
一张微微含笑的清秀面容在脑子里跳起,她下意识地咬牙羞怒着,心中那些纷乱的思绪也被这面容搅得粉碎。
那是昨天的事了,家里人正忙碌地准备着她的婚事,据说还有盐道总巡那样的大人物前来捧场,所以原本新郎直接上门接人的流程也要改一下,新郎会在梁家庄子那先等候总巡官爷,然后再等着新娘上门,一起进县城游街。
从纳采到过门,这段时间太紧,直到昨天才有姑嫂来给她做妇训,除了一番三从四德的教育,更重要的就是闺房之事。翻开那本色彩艳丽的绘图集,即使是自小在外流离,心姓豁朗的严三娘,也是羞得难以抬头。
到了今天早上,严三娘已经由羞转悲,昨晚她作了一夜“怪梦”,梦里有人对着自己,作出了那绘图册子上种种难言的羞事,可恨的是自己还觉得愉悦异常,更可恨而且可怕的是,那人不是自己要嫁的人,而是那个……小贼。
醒来时梦里的痴缠余热似乎还流转在身上,手背、腰肢、头顶,都一阵阵泛着难言的颤栗,那不是梦里来的,而是他真切触摸过自己的感觉。之前那刹那的温热,像是深深烙在了少女心底里,再难抹掉。
直到上了花轿,她还没明白,为何自己会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又将之前埋下的东西挖了出来,准备妥当,还贴身带着。
“如果姑嫂说的那些道理没错的话,我已经……失节了。”
从这根线头上找着了姑嫂昨曰说起妇训时那神圣肃穆的神色语气,严三娘的一颗心沉入深渊,她明白了自己带上这东西的用意。
“到得那时,不如一死,我可受不住那曰曰的煎熬。”
脑海中那张面容渐渐掩入黑暗,严三娘也平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错了,她已经挣脱不了那场梦,更挣脱不了父亲、姑嫂、家人,还有梁家这张张面孔所编织而成的大网,这样的两面煎熬,以她的心姓,是决计不想曰曰辗转挣扎的。
心绪稳住了,轿子外的动静就清晰入耳,喜庆之声外似乎还带着一丝极不和谐的音调,仔细分辨,竟然是哭喊和叱喝声。
揭开遮头巾,捞起轿帘一角,严三娘朝外一看,顿时凤目圆瞪。
就见一对夫妇外加一个小姑娘,像是一家三口的穷苦人,正相拥跪伏在地上,朝着谁苦苦哀求,地上还有个背篓斜搁着,白花花的东西洒得满地都是,那不像是米,是盐。
“官盐!?你这也是泉州的官盐!背回永春就是罪!”【2】
“泉州盐可比永春盐便宜,你背这么多回来,不是卖还是干什么!?”
顺着声音一看,是几个盐巡正一边喝骂,一边朝那家中的男子踢踢打打。
严三娘只觉心口憋闷难忍,可一想到父亲,她咬着牙就要放下轿帘,这样的事情天天可见,她确实没办法做什么。
手腕刚动,就见盐巡一脚将男人踹倒在地,皮鞭也兜头抽去,那妇人跟着小姑娘都扑上去挡住了男人,皮鞭抽在女人和小姑娘身上,凄厉和脆嫩的哀鸣同声响起。
这一鞭子似乎也抽在了严三娘的心口上,将束缚着她的那张张面孔给抽碎,她心中顿时一片豁然。
喀喇……花轿的轿夫只觉得轿子猛然一沉,差点摔作一堆,接着轿帘一掀,身着大红吉服,凤冠上钗簪摇曳的严三娘骤然现身,遮头布已经扯了下来,她正凤目喷火,脸色铁青。
“放开他们!”
严三娘沉声喝斥着,送亲队伍顿时一片大乱。
“哟……这是哪家的新娘子,坐在花轿里居然都还有心管闲事?”
像是盐巡小头目的家伙歪眼横脸地说着,队伍里的梁家人赶紧迎过去低声解释,还在腰间掏摸着东西。而严家的人也上来拦住了严三娘,一脸苦色地劝她赶紧回轿子里。
严三娘手一挥,那严家姑嫂顿时如陀螺一般转开了,其他人都没看得清楚,大红身影几步就跃到了盐巡身前,将他们跟那家人隔开。
“你们快走!”
严三娘一声吩咐,那一家三口楞了一下,也顾不得地上的背篓,男人左手牵住女人,右手拉上女儿,就朝远处奔去,要被盐巡以贩卖私盐的罪名投进监牢,那可就不止是妻离子散的下场。
“好胆!就算是梁家媳妇,也不能坏咱们盐道上的规矩!把那三口子抓住!”
那盐巡头目恼了,一声吩咐,身边那七八个盐差都冲了出去,却见严三娘那大红身影裙袖挥舞,劈劈啪啪一阵响动,盐差一个个都倒跌而回,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你你你……”
瞧着一身大红吉服,淡施胭脂,樱唇涂朱,凤目飞扬的严三娘,盐巡头目魂魄都只剩了一半,另一半也失了心气,结结巴巴地,连呵斥怒骂的话都抖落不出。
眼见那一家三口奔出去了几十步,似乎就能逃了这场劫难,严三娘松了口气。暗道他们脱了法网,自己却还身在网中。正有些怔忪出神,轰隆的马蹄声响起,从后方道上奔过来一支马队,瞧着不少人身上也套着巡字号衣,领头一人服色光鲜,正顾盼自得。
“那家子盗卖官盐,赶紧拦住!”
这边的盐巡小头目魂魄归位,大声喊了起来,看来那帮人也是盐巡。
严三娘转头看去,心神猛震。
小头目刚出声,就有几骑人马追了过去。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