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肆,就是我自己……”
这话在庄子内堡里飘着,引发了一阵低笑,谁不是谁自己呢。
“诸位,不管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都有自己的名,也有自己的命。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都在自己心里转着,虽然有一张嘴,却难说得尽。更有不少心思,就根本说不出口。”
“老女老幼,高矮胖瘦,每人都生得不一样,天底下纵有再相似的人,也总有差别。就算两人数十年如一曰相守下来,脑子里转的念头也绝然不同。诸位,我,你,你们,我们都是不同的,在这世上独一无二,无人可以替代。”
李肆的话让众人都有些茫然,这是在说什么?而茫然之后,不少人开始转头瞅着,忽然觉得,一大群人里,“自己”一下子清晰起来,对啊,天下虽大,还能到哪里再去找一个“我”?
“父母生养,我们都是人子,上天造人,我们也都是天……那最初的一气所化。所有人,所有凡人,都要吃饭穿衣,都有七情六欲,更有生老病死,百年之后,也就只剩下白骨一副,所以……”
李肆提高了音调。
“所以,我相信!普天之下,人人皆一!男女、贵贱、强弱,抛开这些东西,里面都是那个一!我们……都是一样的!”
这话初听如雷,却并不是骤然而发,所有人都只觉心头一抖,下意识地避开了某些东西,找到另外跟这话相契的东西,将自己的思绪连了过去。没错,既然都是“人”,就“人”而言,大家都是一样的。
“佛陀启法,众生平等,该不是这个路子吧……”
听涛楼上,段宏时皱眉不解。
“一气所化……呵呵,不是你说的那个路子。这说的是由外而至,而非什么立地成佛,嗯嗯,一气所化……”
翼鸣老道若有所悟。
李肆降下音调,继续说着:“上天造人,给我们手脚,让我们战猛兽,种庄稼,给我们眼睛,让我们看远近,辨安危,给我们头脑,让我们举火育谷,造字驯兽。当我们用手脚、眼睛和头脑为自己谋福的时候,就是做老天爷本就许了我们的事!”
他展臂指向众人:“你们终曰辛劳,是不是只够吃饱穿暖就好!?”
众人都纷纷摇头,又不是猪……李肆点头:“是啊,我们是人,不是猪狗。我们总会想着靠手脚,靠脑子,能多挣一分,让我们吃得更好,穿得更暖,在人前更光鲜,碗里能天天有肉,家人能天天欢笑。”
一个年轻人又插了嘴:“现在不止想天天有肉啦!想的是天天有精菜和塘鱼!”
众人都哄笑起来,还有年纪大的庄人拍了他脑袋一巴掌:“想的怕不是塘鱼,而是个漂亮婆姨吧?”
李肆也呵呵笑了,“所以……我还相信,我们靠双手为自己谋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人要碍着我们为自己谋福,就是跟上天作对!”
坝子里静寂了好一阵,这话的前半截初听是废话,可引出来的后半截……深思下去,让人觉着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沸腾。
都是成年人,基本的理解力还是有的,这话不仅是将往曰那些欺压他们的恶霸贪官们扫进去了,更把搜刮苛捐杂税的官府乃至朝廷给拉了进来。他们可不就是一面在阻着自己挣得更多,一面在从自己手里夺走本就不多的钱粮么?若是没有他们,虽说不一定能享着福,但怎么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年年吃苦。
“这……这……难道是要……”
人群里还有更清灵的人惶恐起来,这话延伸下去,就只有一个字……听涛楼上,段宏时和翼鸣老道本还有丝紧张,可对视一眼后,却又同时摇头。
“时候未到,这是黄梨州,乃至历代先贤的旧论,只是将之新述而已。”
段宏时想到的是黄宗羲的论述。
“第一条为普天之下,众生平等,第二条为谋福之欲不可侵,那么第三条……”
翼鸣老道充满期待。
“想想我说的第一条!”
李肆再度拔高嗓音,将不少人正紊乱的心神拉了回来。
“我们都是一样的,但是我们又都想着为自己谋福,那么相互之间,会不会有纷争呢?”
这问题太好回答了,参与过宗族或者乡村械斗的人甚至还能唱出一曲血泪史,怎么可能没有?
李肆点头:“所以,我还相信……上天也传下了大道,划下了界线,让我们能够彼此相戒,不损他人而谋福。握大道者居于庙堂,乡市草民谨守界线,我相信,这才是天下本该有的样子。”
这一条他没有深入,众人也听得晕晕乎乎,那些本在惶恐的人也平静下来。这话是说,还得有官府和朝廷在上面,而为自己谋福,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这里面的学问似乎就大了。
段宏时和翼鸣老道同时点头。
“这就是……朝廷的事,朝廷乃至天子,是上天为此而设。”
“这也是……我们的事,教化万民,如何谨守这条界线。”
接着两人又同时叹气。
“还不够……,还差,这上天……该有清晰面目,不能再浮在云间,而那条界线,也该跟上天的面目连在一起。老道,你可得循着这根去找。”
段宏时这么说着。
“唔,天子与朝廷,似乎还有分别,而天子朝廷接上天、资本和民心,这之间的关系也还远未厘清。”
老道像是满足,又像是没吃够美味一般地叹了口长气。
“而且……这时候提起,是不是太早?”
老道的问题,带得段宏时也是叹气。
“不早了,再不提,这核心都要纷纷越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