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皇帝
人若是走运,摔跤也能捡到金元宝。也该着几何有福气,第二日内廷便来了旨意传召。戴母只得赶紧将两人从柴火房里放出来,换上干净衣裳,阖家跪堂接旨。那小太监收了孝敬银子,阴阳怪气地念了开来。尚宫局经皇上同意,宣郑氏入宫。戴府众人恭敬的脸色顿时松懈了下来。尚宫局,果然,那郑几何最多就是去做做女官罢了。
几何留恋地跟戴龙城眼神告别,忐忑地随着小太监登了宫里的轿子。她不停地祈祷那奉圣夫人一定要说话算数,不能把她关到宫里,她还惦记着戴龙城和寻娘大任呢,可不想去做娘娘……
不知在哪个宫门前,几何又换乘了一顶轿子。轿子走的很快,且随行的太监都同哑巴一般,她无论问什么,也不见有回答的。终于,轿子在一片静寂中停落了下来。“请郑小姐下轿,随咱家来。”那太监终于舍得开了口。
几何出轿,见四下空旷庄严,殿堂巍峨大观,金碧辉煌,不语自威,不由屏气噤声正了正衣裳,随指引肃颜上殿。
交泰正殿。几层棉帘穿过来,几何额头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她第一感觉就是热,整个大殿里也不知烧了多少座炉子,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吱吱做响。幸好前方转角处有宫娥替她收了狐裘,否则在数九寒天里体会汗流浃背,这感觉真令人崩溃……还有,这皇帝住的地方怎么和戏里演的一点也不一样?偌大个宫殿也没个“銮驾”,没个“龙椅”,反而尽是些木料、刨子、砍刀……如同进了木匠铺一般!几何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光景——一群群太监围在一起,叮叮咣地敲打着,他们帽子也歪了,头发也散了,哇!还有一个光着脊梁拉大锯的!这成何体统,这这这……
“启奏陛下,郑氏带到。”前头那个太监突然不见了——他竟冲着那个光脊梁的人跪了下去!几何懵了,当下也扑通跟着跪下了,皇上也在?天,就任由着这般光景?!
“起来吧,看哪里缺人,去搭把手。”一个随和的声音从她头顶飘过。
“遵旨。”前头那太监起了身,碰了下还在发呆的几何,“长着点眼色,去吧。”
几何云里雾里,如临梦境。她瞪着眼前这位九五至尊——是,这位确实是皇帝,虽然脱掉了外衣,但那裳裤边上的明黄色,却是这世上无人能逾越的。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几何在交泰殿待到了晚食,头脑还是发懵。自始至终,她也没轮上同皇帝说一句话,更别说传说中的“重用”了。皇帝身边里外几圈人用虎视眈眈的目光警告她——她是新来的,先别惦记着近御身!
奉圣夫人果然守诺,晚食后立即将几何送回戴府。离了宫闱,出了暖轿,几何被北风一吹,神色才清明开来。哎呦,太遗憾了!皇上长什么样——忘了看了!
年关过后,好事一桩连着一桩而来。首先,是尚宫局发了月银,竟有三两之多。几何拿着银子眉开眼笑地想流泪,这钱来的也太简单了!她每天就是给一群太监打打下手,这银子就从天上掉下来了!怪不得外面有挥刀自宫哭着喊着来当太监的……其次,也是最令人开心的好事——由于戴龙城的坚决不从,戴家和顾府的婚事和平两散了。那顾家夫人努努嘴,又去糟蹋别家的公子了。
日子过的太惬意了,几何都严重怀疑戴龙城那虎穴龙潭之说了。她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九千九百岁,如雷贯耳的厂公魏忠贤。也许是在皇帝身边吧,她感觉他就是一普通的老太监,也许又是因为这九千岁没读过书吧,甚至面容较之他人还慈祥朴实些。他没有狰狞地瞪她暗害她,甚至,还对着她笑……还有,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御马监大总管涂文辅,又是送玉又是送镯的,一有时间就来跟她闲话家常。尤其是每日晚食,他总是缠在她身边,说说当今皇上的喜好禁忌,谈谈宫廷里的规矩常识,说皇上父母缘薄,爷爷神宗皇帝更是懒得搭理他,所以皇上很依赖信任奉圣夫人,又先帝在位仅二十九天便因“红丸案”而猝然驾崩,所以皇上不热衷女色,嫔妃极少,只爱做他的木匠活儿,这宫里空闲着很多宫室,都拿来做这营生了,说宫里住的男的除了皇上就是信王,信王老大不小了皇上也不忌讳……几何嚼着饭,感激地点头咧嘴,但心里唐突的很,这人怎么什么事儿都能跟她说?他俩好像没熟到这份上吧。
今上很年轻,兴趣很广泛。除了木匠活儿,还喜欢看戏、篆刻、建屋、内操、冰戏……前面那些几何还能应付,后面那两项,她的体力可就受不大了了。内操还好些,滑冰……几何每次听到“西苑冰池”四个字,头都顶两个大。
偏偏皇帝最近特别热衷于冰戏,甚至亲自设计制作了一个小拖床,上以顶篷为盖,周围用红绸为栏,前后有长绳为引。皇帝端坐其上,一群太监分拥左右。一队人在岸上拉绳,一队人在床前护驾,一队人在床后推行。这拖床行进速度极快,瞬息之间就可往返数里。几何作为陪玩的随从,自然是责无旁贷地跟随,可怜她是典型的南方人,别说是冰,雪这辈子都见不到两回。她穿上皇帝御赐的“冰刀”,一上了冰面,立都立不住!
宫里是锻炼人的好地方,几何咬牙学会了站丁字步和躬身滑行,但她毕竟基础太差,累的腿脚发麻,也无法追上皇帝疯狂行进的“銮驾”。终于,在大胆地挑战自己史上最快速度的时候,她又一次狗啃屎地摔倒了……
这一次,摔的够狠,几何挣扎了半天,才唤醒了自己已散架的半边身子。一抬眼,她竟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鹿皮靴子!下面是冰刀,上面,是紫色的波浪袍摆……顺着满绣金银线的袍子向上望去,几何惊愕地见到了一张久违的熟悉的面孔!
“参见王总管!王总管万福!”她忙不迭地爬起来跪好问安。这可是她的伯乐啊,宫里的太监头号大总管王体乾啊!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起来吧,”王体乾虚扶一把,笑眯眯地审视着她。“很好,你的性子很好。”他自顾颔首。
几何冷汗直冒,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她余光瞥去,左右空荡四下无人,也不知这王总管如何能正好出现在这里……
“咱家没有看错,好好干,皇上心里有数的。过阵子,咱家给你单独觐见的机会。”王体乾训话完毕,满意地自行滑去了。
几何满眼含泪,在冰面上干干张着嘴,拒绝不能,申辩不得。什么啊,她不想单独觐见皇上!你个老太监,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在忐忑中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几何没等来皇帝的单独召见,却听得朝政变天了。
天启五年四月。形势突然向阉党一边倒开来。听说,东林党人如下饺子般被拉下了大狱。致仕回家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最后,连五品的顾大章也下狱了。初闻顾大章这个名字,几何心下激灵一震——这不就是,顾五小姐他爹吗?再看那戴龙城,神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了。甚至,有一次他呢喃着问起她,能不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说东林党人太惨了,魏阉太过分了……
他挂念着顾家……几何心中如翻江倒海般纠结,“我还没跟皇上单独说过一句话呢,恐怕没什么用啊。”从此,几何心上就压了负担,在宫内当值的时候,不免刻意留心起皇帝一举一动来。
是日春暖花开,皇帝独准了九千岁陪奉圣夫人去城南隆安寺进香,自己带着一众匠工上了三大殿。他宣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自天启五年起,他要重修三大殿!这是一项浩瀚无比的宏伟工程,皇帝亲自上阵,底下人自然是忙的不亦乐乎。几何资历浅,很可怜地分到了绘图的苦差事。这一忙起来就耗神的很,待她抬头转臂休息时,却发现偌大的宫殿突然间没了人!那个王体乾冲她饶有深意地一笑,悄然站到了殿外。这宫内——顷刻只有皇帝和她两个人!
“几何,”皇帝见她抬了头,轻轻朝她招了招手。
几何掐了下自己,生疼!当下真叫个受宠若惊,赶紧笑脸躬身屁颠上前。
“你来了有三个多月了吧?”二十岁的皇帝的皮肤很白,语气温和的很,“今日无外人,来,朕给卿家看一样东西。”
几何如在梦中,晕乎乎地跟着皇帝走到了内室。只见皇帝取出一卷轴,示意她靠前,缓缓摊开。
——大明朝的山海舆地大图。
地图?几何更惊异了。皇帝叫她来看地图作甚?
“这里,原都是大明的疆土。现在,在金人的铁蹄下。”年轻的皇帝手指东北,言语幽缓。“听过靖康之耻吗?”
几何一愣,赶紧点头。
“朕没读过什么书,但听人讲过靖康之耻。”皇帝淡淡地笑了,“当年金人将宋徽钦二宗及后妃宗室大臣三千人掠走,沿途杀辱□,所做之勾当,猪狗不如。如今,蛮夷的国号又为‘金’。且野蛮嗜血之性更甚。他们屠城,掠奴,比当年元人还要狠毒。元人尚且不斩杀车轮以下之童,可金人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他们就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
“朕知道,外面人在心里笑话朕,说朕目不识丁,荒废朝政。”皇帝突然又转了话题,“朕不是昏君,但朕也有自知之明。文有列位臣工,武有各方将军。朕就算现在悬梁刺股,与社稷又有何益?所以,朕想做朕能做的事。想金人以骑兵为傲,骑兵?骑兵能强的过元人?太祖就是从元人手中夺的江山,骑兵最怕的就是火药!所以自朕登基来,就在王恭厂研究火箭、连发铳、还有欧逻巴的弗朗机大炮,这些,等时机成熟后,朕都会推到辽东战场,与那里,与金贼决一死战!”
几何初丈二摸不着头脑,后渐渐钦佩起来,皇帝竟有这样开明的思想!“那皇上为何不下旨推广呢!辽东百姓翘首以待啊!”她忍不住插话了。
“朕何尝不想,”皇帝苦笑开来,“朕虽然是皇帝,却也不能随心所欲。这些事,朕暂时还不能公开。朕有很多很多的无奈啊……”皇帝的目光很柔和,如春风风人,瞳神纯净。只是……他说这些给她听做什么?
“这些话,朕没同除你之外的人说过。”
“因为跟他们说也没什么用处。文臣们有很多大道理,会说朕玩物丧志,会更加看不起朕;太监……他们虽忠心,但毕竟手脚被束缚,难以替朕分忧。一直以来,朕没有知音,没有良师益友。没有真正的左膀右臂……”
“朕也想做一个明君,想让太祖传下的大明江山在朕的手中繁荣,强大。”
“厂卿他们都看错了,朕对小姐是对知己的景仰之情,万无亵渎之意。”
“以卿家之才,若是拘泥于后宫,岂不是鸾凤折翅,令我大明遗憾多多。”
几何惊呆了。
皇帝的眼眸很亮,晶莹而清澈,但接下来,却一句更比一句惊心。
“朕知道你的身份,但下旨不得外传。”
“朕知道你有这个能力,可以救辽东的百姓于水火,使大明疆土免受贼人践踏。”
“朕是真心想请你父亲出山襄助的。只可惜,他始终不肯……朕原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朕早晚能等到他想通的那天,可惜只过了四年,他便羽化登仙了。”
“爱卿,作为火箭狂翁的唯一传人,你……愿意帮朕吗?”
作者有话要说:1、隆安寺。明代万历后京城最大的寺庙。香火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