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田克对天子态度如何,他不管也管不着;但是,田克竟然当着他的面这么做,当他这个夫君是死的么?昭律这么一想,语气就带上了些不善:“若要说这国色天香,我也听说,天下第一美女现下正在魏国?”看来他们这次肯定是互相拆台了。左右无法避免,他倒要看看,谁拆得更厉害些。
这就是指桂姬了。虽然桂姬的确是奉他的命去越国,结果没能成事,但是田克现下的反应却是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的样子,将那种惊愕后回神的神情表现得十成十。“越伯说的桂姬?这消息倒还没听说。”不过实际上,桂姬已经进了魏国不说,还已经再嫁了魏国大臣。问焦端?那种人利用完当然是杀了。
昭律勾起唇角,冷冷一笑。虽然魏国手脚动得隐蔽,但他也能猜出来。桂姬可不是一个堪为国母的性子,以田克的野心,自然看不上她;而再从焦端一入魏国就毫无声息的情况来看,恐怕下场好不了。只不过这件事他若有证据,也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故而只道:“看来我只能把刚才魏公的那句话原样还回去了。这等福气,我等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越公说笑了。”田克哈哈一笑,看起来甚为爽朗。“今日得见夫人,我本该心愿得偿。若是再能见到乐左司马,那估计这夜里就睡不着觉了。”
虞婵在一边听着,只觉得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唇枪舌剑似乎都变成了实质的刀光剑影。这种情况她插嘴只会使事情越来越糟,不由得在心里捏了把汗。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到大宴开始而不打起来……不过瞧见魏国夫人已经朝这里过来,她终于找到了借口,脱开这边诡异的气氛。
一盏茶之后。
另一边的虞城看见虞婵和魏国夫人已经说完话,又看到昭律和田克两人的谈话已经演变成了一大群人包围的情况,不由得觉得脑袋有点疼。不用闻都知道,这大厅里的硝烟味儿越来越重。一头是魏国附庸,一头是越国附庸,其他的都是看情况闻风而动的。若是哪个有心人传出去,洛都的清流派又该找他来调停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调停得了?蒲朝刚建立之时,百家诸侯与王室血脉亲近,也心存畏惧;如今过了三四百年,诸侯各自通婚,封地大权在手,其下庶民只知国君不知天子。于天子而言,虽无外侮,但内部分崩离析,大势已去,大厦将倾。纵是有邹南子这一干自诩忠心无二的清流,奈何空有一张嘴皮,依然难在此时力挽狂澜。
这事情他知道,虞婵也应当知道,因为当樊穆公在世之时,曾就隐晦地提醒过他们。樊国实力就那么些,若要保全一国上下,最该做的就是站对位置。纵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事先做好准备,那合起来的时候至少还能免于战火燎原。当时嫁虞婵的时候便有这种考虑,魏国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如今一看,却有些二虎相争的意味了。也不知道他这妹妹对此作何感想?
虞城稍一思索,就觉得他问两句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他便走过去,压低声音道:“小婵,今日之事……”
虞婵手里顿了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另一头的昭律。她好歹也和昭律朝夕相处好几年,知道他现在脸上的笑容多的是似笑非笑了。而虞城问这今日之事,自然是问的田克与昭律。“兄长不必多虑。这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注定的了。”
昭律和田克都想要那个位置,故而两国注定要一决胜负。田克对她有兴趣,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能做的事。只是她头上还顶着越国夫人这称呼,乐常又是个不按常理来的,田克也只能先从这方面下手而已。不然他对她估计就该对臣下一样,许以高官厚禄、美人相陪,费劲心机挖过去就对了。
“说的也是。”虞城点了点头,心放了下来。看他妹妹倒是波澜不惊得紧,田克这回怕是要折个大跟头。不过这样也好,田克现在献殷勤,看起来目的太强,不大像是能真心对女人好的。他倒是也没指望多的,但总不能明知道别人把你当工具、还上赶着凑过去吧?至于他现在这个妹夫嘛……他正沉吟间,就看见昭律正说着话,又不自觉地远远地望回来一眼,方向正是自家妹妹。至于虞婵,又有夫人过来闲聊了,故而她头转了过去,并没看见。
虞城在心里笑了笑。君父深谋远虑,为子女民众谋划一切,做子女的有了好开头,也当是要继续努力。如今一看,事情都在正轨之上,而且怕是要更好。
正当偏殿里头局势水深火热之时,通报的宫监终于姗姗来迟。众诸侯暂时歇了刺探或是听刺探的心,按着爵位等级,一个个往正殿而去。
清平殿是洛王宫里最高的建筑。虞婵和昭律二人携手进殿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手微微一紧。的确,若是在殿前往下看,只觉得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就算是普通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也能有一种俯瞰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更何况本来就有称霸天下野心的人呢?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之后昭律也把她的手握得很紧。
虽说众人都饿了大半日,但在这宴席开始之前,也都毫无差错地把该说的话、该尽的礼节都做到了。虞墴坐在上首,对于每个诸侯和大臣都报以清淡笑意。昭律算是排在比较前面的,而在他们行礼之后,虞婵敢保证,她这个天子堂哥看起来真的是一点别的反应也没有——就好像他什么也不知道,而昭律也真的是个毫无贰心的诸侯一样。
这可真是有点意思了。虞墴看起来眉目清明,也不可能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若是知道,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虞婵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又悄眼看了看虞墴和他身侧的丽妃,觉得肯定还有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
这清平大宴,菜肴果品自然十分丰富精美。只不过表面粉饰太平,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面具,歌功颂德之言不绝于耳,大概一年中吃得最累的就是这顿饭了。即便虞婵最近听这种话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也不得不堆出笑容来应付。
宴席行到中途,不知是的确不胜酒力还是受不得这满堂含沙射影,虞墴早早地就让丽妃下去休息了。这在平时的衬托下,本不是件大事,虞婵也没上心。只不过没过一会儿,一边的侍者就来悄声通报,说是丽妃有话于她说,借步偏殿一叙。
虞婵心有疑虑。她和丽妃就在太后的永泽宫里有一面之缘,还没说上几句话,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以丽妃的得宠程度,只是相邀去说几句话也拒绝的话,未免也显得她太不给面子了。见满殿觥筹交错,若是去了即刻便回来,也不会被谁发现。她想了想,便低声对昭律道:“嫔妾出去吹一吹风,很快便回来。”
昭律一只眼睛留意着大殿上的动静,另一只眼睛也在留意她的表情变化。丽妃先退,然后侍者来通传,他也大致看出点什么了,只点了点头。
这偏殿也近,正是他们刚才等候所在之处。虞婵一看便放了心,看起来不是什么扣下她做人质的开头。只是这时有一点不同,堂上竖了一面大屏风,里外完全隔了开来。而按理说,丽妃既先叫她来,此时应当在了才是,但却全无声息。
虞婵在堂上踱了两步,见带她来的侍者也很快退了出去,心里不由得又开始疑惑。这阵势倒是十分森严,但是丽妃能有什么话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不过就在此时,她听见屏风之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甚为有力。
这绝对不是丽妃!虞婵瞬间就察觉了不对。不过还没等她先出声,对面的人就开口了。“夫人先不必急,听完这几句便好。出了这殿,听未听见,就看夫人自己。”
虞婵定住了。这声音她刚刚才听过,就是天子虞墴!怪不得能借丽妃的理由来叫她……只不过又有屏风,又没有用自称寡人,显然他也不想暴露身份。她微微抿紧嘴,听他继续往下说。
“夫人能相助越伯夺天下,也是有胆有识之辈,甚是让人佩服。这天下大势,想必夫人比我还清楚,我也便不赘述了。”
虞婵心一沉。这便是皇帝什么也知道了,也不知道邹南子若是知晓此事,会不会感动得老泪纵横。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只有一件事,想请夫人考虑一二。若是将来有那么一天,是否可以用九鼎换丽儿一生康平?”
第四十四章言尽寸心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虞婵好一阵子都在以为是她自己重听。
九鼎象征着天子,象征着江山,象征着五湖四海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虽然现在蒲朝摇摇欲坠,但若是哪个诸侯想要取而代之,怕是都要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若她没有料错,越武王就是料到了这点,这才提前做了准备,先给昭律铺平了路。不过他那时想的估计是先顶上一阵骂名,等到后代即位就名正言顺。再用这期间的时间把可能的遗老遗少处理了,情况就会好得多。
现在谁都还没有正式明目张胆地提出来要统一这天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枪打出头鸟,因为私自称王的缘故,越国已经挡了不少明枪暗箭,让魏国在后面捡了不少现成便宜。吃了大亏,怎么还可能往坑里跳?所以今日里,昭律和田克再怎么说,也没说到这上面去。毕竟真实情况大家心知肚明,而且现在也还没到最后你死我活的时候,太早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但如果虞墴自己要把皇位拱手相让……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虞氏按血缘关系算下来的继承人,清流派肯定会有强烈反弹,这点从虞墴如此治国、他们都没有想着换一个主子就能看出来。而且如果虞墴真的一意孤行,把这旨意颁发天下,那就算他们再义正词严都没有用——天子一言九鼎,岂有反悔之理?
但是恐怕谁都想不到,虞墴会这么做。他知晓自己处境不妙,就像两只真老虎之间夹着的纸老虎,谁都对他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他如今还没死,是因为时间还没到。而若是到那时候,没有相应的实力,别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应该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不仅如此,虞墴手里还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丽妃。如今他是天子,也就是只能勉强护着丽妃的水平;如果真的出了事,别的不说,丽妃定然是第一个挡箭牌。清流永远不会说天子有什么不对,而会口口声声地道,都是那个妖女媚主,应当杀之以儆效尤。
想到这里的时候,虞婵之前的惊讶都没了,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原来从头到尾,做出这种决定的虞墴才是最冷静的那个。若是迟早会被夺去的江山能换心爱的女人半生无忧,在他眼里看起来是再合算没有的了。能这么想到是一回事,能真的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若是给虞墴一个好的清平盛世,他也不见得不能做好一个皇帝,但以如今的形势,他已经做出了与他最有利的选择。
这给虞婵带来的震撼太大,以至于她一时间也没想到虞墴为什么选的是越国,而是先问了另一句:“那你……”若是他们能保住丽妃,那虞墴自己呢?
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夫人这么说的话,也就是应了?”以他的身份,若是成了败军之将,也就是两个下场:要么囚禁,要么死。但无论哪个,他都不想让人看见,尤其是丽妃。也许算是无谓的自尊心和骄傲?正所谓,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他虽算不得一个好皇帝,但这最后一点大概还是能做到的。
这省略掉的话语,虞婵也大致猜出了七八分,不由得心中一紧。她同时也明白了虞墴为什么来找她,而不是去找田克。除了现下越魏两国的实力对比之外,还有人情的因素。她是虞墴的远房亲戚没错,但是田克更远;而同时,以田克的性子,怕是只会觉得虞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别说感动,就连冷哼也不屑给一声;还能想见的是,田克一定会斩草除根。这很正常,也不算心狠手辣,因为如果这件事披露出去,恐怕当世绝大多数人也会觉得是虞墴入了魔怔。
而越国就不同了。虽然昭律一开始被传是昏君,后来又勤政起来,但从前至后,有一点始终没变——就是越王宫里,最得宠的从来都是樊姬,也就是她。昭律独宠她的名声在外,在洛都里又确实表现得情深意重,虞墴这才准备孤注一掷,将宝压在他们身上。他给越国横扫天下预先解决最后的问题,越国替他养着丽妃的后半生,也勉强算得上是双赢之策。
虞婵闭了闭眼睛。在这森严的王宫里呆久了,她还以为这里面只有尔虞我诈,她已经远离了那种真实的情感,未曾想现在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甚至,虞墴这个堂哥还是她今天第一次见,她就已经预料到,她绝不会轻易忘记今日之事。只不过,虞墴这么全心全意地为丽妃考虑,自然是情深意重得很;可若到那时丽妃知道了,以她的身体,但凡有些感念,还能活得久吗?虞墴什么都知道,也绝不可能忽视这点。但是他依然这么做了,怕是抱着只有一丝可能也要争取的想法吧?
当然,这话说出来十分残酷,又是两人自己的事情,虞婵也不会说出来。“这件事妹妹晓得了。只要妹妹力所能及,定当护得嫂子周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竭力维持自己声音的平稳。
那头似乎没想到她应得这么爽快,又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那声音里的沉重终于少了一些:“听你一句嫂子,我便安心了。”
因着这缘故,这之后的宴席,虞婵都甚为神思不属,面前各种精致美味也丝毫提不起她的胃口。她悄悄看了一眼,虞墴坐在上首,神色一如之前,丝毫看不出他之前说了那样的话。而再看这殿上诸人,人人脸上都挂着虚假的笑意,也不知道他们若是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那片殷殷心意,说出来可有人懂?还是只能一片心思付诸流水?
这满堂看着是烛火辉煌,欢声笑语,内里却是繁华如寂。
昭律坐在她身边,敏锐地察觉到了虞婵的不对。虞婵之前说是去吹吹风,当然不会是真的;但也她出去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又有什么事可以让她脸上的笑几乎都要挂不住?这种事情,不是说很少发生,而是从未发生过。而这种强颜欢笑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认,若不是时候不对,他一定马上就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问出来为止。他的爱姬是很能干,但到这种时候,已经不是她自己能不能解决能决定的事情了;而应该是,无论是什么事,他都该去帮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