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凑近他,对着他双眼,一字一顿道:“明净峰的确是很受欢迎,”
她如愿看见江琮的神色从冷漠,到茫然,接着变作更冷漠。虽然他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朝夕相处太久,她对他已经十分地观察入微。
他被她狠狠地耍了。
泠琅实在想笑,但世子夫人的架子摆了太久,一时间难以转换,而且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桌侯府下人在候着。
她只能轻掩唇角,笑盈盈地观赏江琮寒肃隐忍的面容。
从侯府带出的大批人手昨日已经登船离开,咸城只留了几个最为相熟的近侍。他们早已习惯世子夫妇不喜有人近身的习惯,通常都远远地跟,双方都十分自在。
泠琅乐了半晌,才又问:“船儿回京了,接下来我们得需走陆路。”
江琮手指微动,泠琅看出他习惯性想喝口茶平复,然终究没有,思及原因,她面上笑意更深。
他将视线放于别处,道:“还有八日,我们提前三天上山便可。”
“都准备好了罢?”泠琅迟疑道,“掌门……会如实相告吗?”
“等见上面,便一切好说。”
“听你口气,若人家不愿,还想用上些强迫手段了?”
“那是最后的下下之策,但并非不可为。”
“哈哈,那可是三十六路明澈剑,夫君真爱说笑——”
话音未落,身侧陡然响起一声怒喝。
“姓王的,你说什么!”
“呵呵,有甚不敢说?什么世外剑宗明净峰,三十六路明澈剑……这剑法从前或许厉害,如今已经不过如此,没什么意思!”
满堂的喧闹似乎都静了一瞬。
在座各位几乎都是为此而来,谁能对此话不加以侧目?泠琅也好奇去看,不禁咋舌,这不就是刚刚那久别重逢、称兄道弟的张王二人吗?
先前还在交流秘辛,现在一言不合便剑拔弩张,还真是足足的江湖气性。
那王兄显然喝大了,他口齿不甚清楚,但仍勉力大声道:“明澈剑传到如今,已经早已失了最先真味,同西域秘法相结合……哼哼,蛮夷之地的东西,也不怕脏污了传统!”
“什么超然世外,孤高低调的,纯粹是因为这剑法已经不复当年,不好意思现于世人之前罢了。”
“为了这套不伦不类的剑法,你还特意弃了重剑换轻剑,当初苦习的功法全部抛之脑后,同这忘本的明澈剑有何区别?哼,若真被你入了宗门,也算相配。”
被讥嘲的张兄怒目而视:“明澈剑之高妙天下皆知,岂容你说三道四!”
对方却好似听了什么笑话:“天下皆知……哈哈,那掌门不过一介女流,也是天下皆知!你们一个个趋之若鹜的剑法,不过是被女人糟蹋过的东西罢了,还真当成什么宝贝……”
“若当年的霜风剑柳长空还在,怎会轮得到顾长绮来入主天下剑宗!女人目光短浅,怎会懂剑,自顾长绮改创明澈剑法以来,明净峰便已经亡了!”
他说着,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桌案上,酒杯翻倒流淌出液体,他浑然不觉,口中仍嘟囔着。
“世间……再无明澈剑法……”
姓张的汉子冷哼一声,扔下酒钱拂袖而去,再不管神志不清的友人。周围其他人见状,皆和各自的同伴互换了眼色。
泠琅一边看戏,一边吃菜,那碟黄瓜几乎被消耗殆尽。
她念念不舍地看着好戏散场,回过头,也想同江琮互换几个眼色,但人家移开了眼,并不想与她对视。
嘁,没意思。
堂下的气氛陡然有了些微妙转换,泠琅默默地听,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明澈剑法”、“顾长绮”、以及——
“霜风剑”。
而众人的表情也各有异同,有的义愤填膺,有的若有所思,还有的感慨万千,似是十分赞同先前那人所讲。
顾长绮的性别并不是什么秘密,众人对她的探讨也无非那几个话题,泠琅早就听腻了。
顾长绮如今已有六十,至于那霜风剑,一样是很久以前的事。
剑冷且烈,如霜如风。
霜风剑柳长空在江湖上展露声名的时候,大概是三四十年前。一袭白衣,一剑寒光,一身出神入化的明澈剑法,能长久地留在江湖人口中的名字不多,他便算一个。
不仅是因为他当年丰神俊秀,剑意翩翩,创下的事迹惊心动魄,更因为——
他在声名最盛时死亡,一夜之后,再无人见过霜风剑。
以这种方式离开的人,没有跌落神坛的机会,他们往往会被记得更久一点。
那抹孤傲的雪色身影从此绝迹,成为了口口相传的故事。人们都说,当时再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弟子,这一代明净峰的掌门本该是他。
知道柳长空的人,无不为此扼腕。即使顾长绮的剑法也很好,声名亦不小,关于她的传说更从来不缺。
世事就是这般奇怪,一个活的人,却比不上一个死人。因为那人已经死了,你尽可以加之许多传说在他身上,反正他也不会从棺材里起来骂你。
最后这几句,是李如海对此事的评价。
他说这些的时候,笑容仍是温和亲切的,他说阿琅,待我身死之后,或许也会有这种奇怪的事发生。人们虚构一个无瑕的刀者,表达对他的敬意,作为江湖行事的标杆。
他们其实并不太在意刀者到底是谁,他到底吃咸还是吃甜,有没有做过那些事。只是这世上需要一些角色来成为传说,李如海三个字正好被看中。
泠琅那时不再是稚童年纪,这些话已经能懂。于是她问他,这样长久地活在声名中,是否会疲累呢?
李如海大笑起来,傻孩子,不然我为何带着你归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