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嬷嬷长叹一声,犹豫半晌,从袖袋里掏出一块陈旧的手帕,扯开边缘的明线,递给慧宁公主,“长公主还是自己看吧!有些话老奴出口就是大逆不道。”
慧宁公主接过手帕,慢慢揭开手帕的夹层,看到绣到白绸上的字迹,她眼皮连跳了几下,脸上笑容凄凉,沉声念道:“我女聪明,我儿憨直,尔等忠仆定要竭尽全力督促我女排除万难辅佐我儿登基称帝。若他日我女不顾姐弟情意,生出大逆不道之心,尔等要合力除之,力保我儿平安,本宫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先太后深谋远虑,知道她这双儿女的脾气性情,也深知当今皇上不能胜任一国之君之位。但她仍竭尽所能、呕心沥血,为她的儿子登基称帝铺路,只有这样才能压庞淑妃和御亲王一头。她怕儿子做不好皇帝,留有遗嘱让慧宁公主全力扶持,还怕慧宁公主生出异心,又给她一手培植的忠仆留下了机密遗训。
皇家没有骨肉情,在皇权争夺中,放敌人一马,很可能就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争斗多年,慧宁公主深知此理,对庞淑妃和御亲王一派以及有可能威胁到她和皇上的人从不手软,向来是心狠手辣到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可她对于皇上这个亲弟弟却实心诚意,倾注了全部心血。可能她忘记了她和皇上也是皇家一脉,虽说血脉相连,可事关皇权,他们本身就处于对立的两面。
若她生出大逆不道之心,先太后留下的忠仆为保皇上就要合力除掉她。玉嬷嬷等人都在她身边做事,与她朝夕相处,可他们最终效忠的人却不是她。就因为她亲生母亲留下的遗训,被忠仆前呼后拥的她转眼间就变得身单力孤、一无所有。
慧宁公主紧咬嘴唇,她想挤出几丝笑容,却忍不住哽咽落泪。坚强如她,也经不起被至亲算计的打击,她恨不起来,但却有一种贯穿身心的委屈无助紧紧包裹着她。她能理解先太后的取舍选择,但不能接受自己是被母亲舍掉的那一个。
“可笑吧?呵呵……真可笑。”她哭得泪泣齐流,笑得令人心酸,“母后确实是目光长远之人,连我和皇上有朝一日会反目她都想到了,也做好了准备。难怪父皇总说她若是男子,天下肯定能让她算计了去,可惜却生了一个蠢笨的儿子。”
玉嬷嬷递给慧宁公主一块手帕,长叹一声,岔开了慧宁公主的话题,说:“老奴小时候在家乡常听人说这双生子两个都聪明的极少,一般是一个聪明,一个憨直,要么就是两个都不出奇,这都是人们成百上千年总结出的规律。”
“你、桂嬷嬷、陆公公,还有唐公公商量好怎么除掉本宫了吗?”慧宁公主拭去眼泪,连声冷笑,眉宇间刚强果断消失怠尽,却充斥着无助的幽怨和哀凄。
“长公主,你退一步吧!先太后不是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怎么退?退一步你们就能放过本宫?退一步皇上就对本宫放心?”
机密已经揭开,亲情维系的华丽的外表之下是斑驳累累的硬伤,已经铭刻到了她心底。姐弟已然反目,两人心中都会有怨结,退一步能有海阔天空吗?
若先太后只留下玉嬷嬷、桂嬷嬷、陆公公和唐公公四人,慧宁公主根本不会在乎。她是心狠手辣、果必绝断之人,即使玉嬷嬷几人这些年一直追随她,主仆情分深厚。可若四人触及了她的底限,跟她处在对立面,她也会毫不留情下手。
可她不知道先太后还给皇上留下了什么后手,越是亲近的人,越让人防不胜防。若不是这几天她发现了不同寻常的迹象,她不会怀疑玉嬷嬷几人,更不会想到先太后临终前还有遗训。没想到她随口一问,竟然揭开了这么严酷的秘密。
这些年,她也培植了不少明桩暗线,却跟先太后留下的人交织在一起,不分你我。不是她太过大意,而是她太重这份亲情,谁想过跟一直爱护自己的亲生母亲分家呢?任她精明机谨,她也想不到先太后为保住皇上的位置而想除掉她。
她引为忠仆的人弃她而去,甚至对她下手都不算背叛她,因为他们从始到终效忠的人都不是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还有何人可用?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包围,那张网还在收紧,她感觉处于绝境、举步维艰。
玉嬷嬷唉声叹气,双唇张合几次,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很清楚当前的情况,先太后的遗训一旦揭开,他们和慧宁公主就已变为敌对,将来或许就是你死我活。从本心来说,她希望慧宁公主能退一步,平安无事度过这一道关卡。
可正如慧宁公主所问,退了那一步,皇上会对这个护国长公主放心吗?那些让慧宁公主还权于皇上的臣子不担心慧宁公主会卷土重来吗?这件事已经揭开帏幕,皇上及支持他的人要想高枕无忧,那就必须除掉慧宁公主。
慧宁公主冷笑几声,眼底充斥失望,隐含绝望,她低沉出语,声音无力而沉缓,“本宫懂事之后就开始为父皇算计,希望他能登基称帝,到头来却被父皇算计得很惨。为了保住母后和弟弟的地位,本宫天天都在想庞淑妃和御亲王还有父皇那些宠妃们会有什么举动想法,可谓穷尽心思,最终又被母后算计了。
天下疼爱女儿、为女儿打算的父母多不胜数,为什么本宫的父母会这样?本宫也有女儿,却因为忙于国事,很少管她,她跟本宫一点都不亲近。本宫也有儿子,处处为他打算,只怕他以后的路不好走,可他却不理解本宫一片苦心,连那么大的事都在欺瞒本宫。本宫也有……唉!驸马,男人,哼哼!不提也罢。到头来,本宫一无所有,不用去牵挂谁,也不会被谁牵挂,哈哈……”
慧宁公主的声音凄凉淡漠,象是在说别人的事,可痛楚心酸却久久徘徊在她的心间。她此时和玉嬷嬷说话一直以“本宫”自称,就已拉开了距离,把自己固定永不胜寒的高处。这世间万物,包括她最亲最近的人都在她脚下,需俯视才见。
沐元澈和沈婉的身世,她和沐程风的恩怨情爱纠葛,玉嬷嬷四人还有一些她引为心腹和忠仆都知道。可现在,能把控天下如她,却不敢说哪一个人还忠心于她。她视为机密的事情很快就会开天下皆知,到时候,她如何自处?
“报长公主,皇宫到了,可宫门守卫说銮殿空无一人,要进去吗?”
“人都去了哪里?皇上不是请本宫到金銮殿吗?”
“回长公主,宫门守卫说皇上带臣子宫妃都去了北宫门外的观天台,断缘大师来了,正在观天台测天讲经,长公主要去观天台吗?”
“当然要去,不管是观天台还是断头台,都由不得本宫不去。”慧宁公主的语气果断冷厉,心中去充满疑团,此时,无论前路如何,都不容她再反复。
……
观天台位于北宫门外,与皇宫一墙之隔,是一座高耸巍峨且独特的建筑。观天台正中有一座高十二丈的天台,是司天监夜观天象用的。皇家有大的法事祭奠或帝王在城内祭天,也会在观天台举行。观天台的天台下面是一座一丈高的硕大的平台,前面是平台的入口,后面则是出口,两侧有殿宇厅堂,供贵人休息。
冷风呼啸,雪沫纷飞,浓云积聚的天空笼罩在观天台上空,阴冷而压抑。
平台上站满了人,多数人纶巾长袍,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寒风吹来,他们被冻得脸色泛青,浑身发抖,但仍站得笔挺板直,保持着学子斯文的形象。除了这些学子,还有一些名门府邸的随从护卫,个个抄手弯腰,直吸冷气。平台下面围了几圈举刀仗剑的侍卫,把看热闹的百姓远远隔在平台之外。
徐慕轩快步登上平台,朝平台一侧的厅堂走去,只有孙清风亦步亦趋,其他随从被远远甩在后面。他一身纯白色夹棉长袍,穿在颀长纤瘦的身体上,显得很单薄。他仰望天台,脸上露出阴涩的冷笑,冻透了空气中的森寒。
“徐驸马,这边请。”
一个幕僚模样的男子迎着徐慕轩过来,把他带进一间房间。他们进去,门就紧紧关闭了,把孙清风也关在了外面。几个侍卫一脸警戒守在门口,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孙清风寻思片刻,混入人群中,同几个学子打扮的男子低语。
房间内,锦乡侯同庞家一派几位重臣并肩而坐,正在议事,锦乡侯世子亲自奉茶。看到徐慕轩进来,除了锦乡侯,其他人都站起来迎接,同他热情寒喧。
锦乡侯掠着花白的胡须,一脸笑容,说:“皇上令徐侯爷退位享福,晋升轩儿为一等侯的圣旨已经摆到了御案上,若不是遇到这件事,圣旨早就颁下了。”
“恭喜徐驸马,贺喜徐驸马,不,恭喜徐侯爷,以后我们这些老家伙见到你都要行大礼了。”庞家一派的几位臣子齐声恭贺,凑趣讨喜。
徐慕轩面色沉静,好像没听到众人的话一样,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的表情,他扫视了众人一眼,问:“准备得怎么样了?皇上什么时候能来?”
“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妥当,皇上一到,就万事俱备了。”锦乡侯顿了顿,又补充说:“皇上就在北宫的正殿里,他怕冷惧寒,不愿意到观天台。贵妃娘娘和大皇子已经去游说跪请了,估计很快就来,你那边准备停当就能开始了。”
“刚才有人传报,慧宁公主已经到了皇宫正门,听说皇上在观天台,她已朝观天台而来”徐慕轩脸色沉谨,暗哼一声,说:“庞侯爷、诸位,你们别忘了今天唱重头戏的人是皇上,我们今天要对付的人是精明睿智的慧宁公主。别说皇上惧冷不来,就是戏演得不真,我们都可能功亏一篑,还有可能连累了身家性命。”
锦乡侯面露讪色,忙说:“我们计划了这么久,又费尽心思安排准备,决不能让今天之事功亏一篑。我们做这件事、与慧宁为敌,就是拿身家性命在赌,只能赢、不能输。轩儿你放心,皇上有时候很聪明,他留了后手,已派上用场。”
徐慕轩眉峰一挑,问:“什么后手?”
连庸懦鲁直蠢笨的皇上都知道留后手对付慧宁公主,可见长在宫闱中、生在帝王家的人狠毒心机与生俱来。徐慕轩要对付的人是皇上,尽管计划周全,有些事他不得不防。他在前面冲锋陷阵,到时候退路断绝,他会死在自己的陷阱里。
锦乡侯冷冷一笑,说:“今天慧宁若不放权,等待她的就是死路一条。”
“如此最好。”徐慕轩知道锦乡侯等人跟他完全敞开心思,他不照样也在利用他们吗?只要事情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不会问太多,否则会让人生疑。
“回侯爷,皇上来观天台了,断缘大师也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