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瑶自他尚在襁褓时便抚养他,早便当他亲生儿子一般,现下瞧他满面愁苦神色、眼中英华尽褪生气无存极是心疼,虽已泪盈满眶,却还强忍泪水皱眉嗔怪:“锋儿啊,你如今怎就这般痴傻,连师娘都不肯喊了?”
“岂敢……岂敢劳烦张夫人……”
“傻孩子,你休要如此垂头丧气,师娘已检视过你章师伯伤口,杀人者断不是你。”
她见林锋眼底似有生机涌现,便又道:“你师伯伤口看似起于左肩胛上,终于左胸期门穴左近,实则这一剑却是由期门而入,越肩胛而出,若非武功高深之辈,决计不能施展出如此迅捷的一招来。”
“那伤口虽是因剑而有,然手法却有几分刀法的痕迹在内,放眼武林之中,哪个高手能只出一刀,便坏了你师伯的性命?”
“况且——你师伯遗容惊骇未除,凶手多半是他早年相熟之人。”
林锋闻她所言,只觉字字珠玑,口中不由自主道:“五岳派掌门、镇山太保——刘廷峰?”
此人未成名时确与章化、张博钊、苏谦交好,只是张、刘二人接任掌门之后,每每在三派大比上争斗,这才生出许多芥蒂。
兼五岳派霸刀刀法素以凌厉迅猛为长,且刺击招式也非少数,两相一虑,也唯有刘廷峰一人能得入列。
钱瑶却微一摆手:“如今不可胡乱定论,凶手嫁祸刘掌门也不无可能。现下门中出此大事,你师父回山后定要封山加训,严令弟子外出,追查真相之事——门中实在难伸援手。”
“这包里有瓶雪莲熊蛇丸,每七日一服,于你伤势有益。”说话间已将一个青布包袱塞进了林锋怀中。
她略一思索,打从发间摘下枚金凤钗,又由腕上褪只玉镯,一并塞入包内:“里面虽有些散碎银两,然你行走江湖少不得用它,倘缺了银两,便寻个大城当了还钱,可莫要饿着自己。”
林锋听师娘言语温婉如昔,繁琐小事无不细细叮嘱,一时情为所触,自已潸然泪落。
钱瑶也怜林锋满心怨怼,自将他揽在怀中轻声宽慰:“好孩子,教你受委屈了……”
旭日东升,洒下一片红霞赤霭,钱瑶轻声哼起吴中儿歌,皆是林锋幼时便听惯了的陈词旧调,现下听来却如归真源,倍感心和情定。
林锋默然哭了半晌,忽长身而起,自在面上随意抹了两把,口中道:“师娘,弟子定当勤加练功,早复功力查明真相,再回山门!”言罢将青布小包一背转身欲走。
他方一转身,又教钱瑶拉紧了左腕:“锋儿,本门功夫皆在一口剑上,你如今身无寸铁,如何行走江湖?”
林锋见师娘面上泪痕宛然,不由苦笑两声:“师父已收了弟子武功,今后再不能用剑了。”
大凡常人持物,皆需仰仗拇指出力,余下四指虽非无功,却终究难及拇指功劳。而今张博钊一剑削去林锋拇指,正是要他力难及柄握剑不牢、出招绵软虚浮,纵招式精妙举世无双,如此一来也无半点用处。
钱瑶拭净残泪宽慰道:“你的左手剑也有模有样,倘日后勤加演练未必不成。师娘这口剑虽难称‘绝世’二字,然在江湖之中,却也微有名气的。”
说话间便见她将胸前剑扣一解,左臂反处已将剑捉过。
她握了剑柄,只拉出半尺长短已现锐利华彩。那口剑不过二指来宽,朝阳掩映下,脊上鎏金纹饰流火也似的艳烈,锷镂着两个篆书小字——“流光”。
钱瑶端详片刻,又送回鞘中,待替林锋戴得端正了,这才道:“锋儿,这流光剑伴了师娘三十余载,如今教它跟了你去,可千万要好生待它。”
他两个四目相对默不作声半晌,钱瑶惹得眶中又泛泪意,却自低下头去哽咽嘱咐:“锋儿,你这一去,切要严守门户规矩,万万不得马虎。遇上‘四让’千万收敛脾性,不要鲁莽。”
所谓江湖四让,便是僧、道、雌、童四类人等。僧、道两类乃是修行人,多仗护身绝技纵横武林,后两类人则全凭心狠手辣漂泊江湖,武人谓曰“四让”,便是要教见者多避多让,不与他打擂纠缠。
林锋口中道声“弟子谨记在心莫不敢忘”,旋即转身形拽脚步直往西去。
他方行出几步,又听身后钱瑶轻呼:“锋儿,倘是想家了,便去山下水磨村刘婶家,师娘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她家的。”
那轻呼稍具抖意,想来钱瑶已是情难自持勉作平和罢了。
林锋闻那轻呼身形一抖,狠狠应了一声,旋即大步流星往西门而去,终不肯回头一瞥——他怕自己一回头,便不舍得再走。
东天日上三竿,西城孤影飘摇。
正是:昨日笑辞家乡柳,而今踌躇去难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