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愕半晌,即便那爽朗的声音也有些疑惑了,迟疑道:“右相,王建怕是纵死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贬斥……”
李曜笑了笑,道:“当然,本相料定,他接到诏书之后,定然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了。”
------------------------------
小年当日,大唐天子李晔颁布诏书,宣布不接受蜀中罪臣王建的请降,并列指他十大罪状,决定贬王建为河东慈州所辖的昌宁县令,由右相李存曜任“两川行营都统”,且“权知两川军政”,全面主持朝廷对两川讨伐战的一切事宜。
与此同时,鄜坊节度使李思敬以病请辞,金商昭戎军节度使冯行袭也同日上表,以老病为由,请归朝。朝廷同日下诏,拜冯行袭检校司空、兵部左侍郎,封顺国公;李思敬去职,封和国公。同时撤销鄜坊、金商两处军镇,使保大军、昭戎军与神策残军混编,去芜存菁,形成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四军,与此前已经重建的左右羽林军合为北衙六军。至此,原本早已衰败的北衙六军得以全面重建。
如果再加上李曜总领的南衙十二卫,即便不算河中镇兵,长安附近也有南北衙十八卫军,共计战兵十二万六千。而河中镇兵则有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左右镇远、左右靖远共计十二军、八万四千战兵,至于近卫军,在增添了火龙骑之后,总兵力达到一万二千战兵,为诸军之首。如此算来,河中镇兵总兵力已经达到九万六千战兵,接近十万之多。
而这两部分兵力,实际都是由李曜一手掌握,两者相加,足有二十二万余大军!
倘若再算上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帅所领兵马,乃至泾原一镇也早已听从朝廷调度,则李曜可以动用之兵力,终于突破三十万战兵,不在朱温之下!反观晋王李克用,连遭打击之后,即便刚刚募兵,如今全军也只有十四五万之数了。
朝廷这边的消息传到蜀中,王建大怒,果然如李曜所料,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破罐子破摔,在周德权等人的撺掇下,直接登基称帝,国号“蜀”,改元“武成”。
不过王建在韦庄的建议下,还东向痛哭三日,以表对大唐的忠心,并传檄天下,说“沙陀实已篡唐”。
王建以王宗佶为中书令,韦庄为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唐道袭为枢密使,任知元、潘峭为宣徽南北院使,王宗裕为太傅,王宗侃为太保兼侍中,以曾任唐廷观军容使的严遵美为内侍监,授唐臣王进等三十二人官爵。
一名少年郎君站在桂湖边上,任清风扑面,想起当年和老和尚在这里一起喝茶,而后笑言拜师,竟得贯休大师应允的场景,即便自己坦诚其实乃是女子,贯休大师也只是笑着说无妨,“佛前何有男女?”如今旧景仍在,而人已非,往事如风而去。
那时,她游历蜀中,虽然年仅十三,但名声鹊起,人称“神童”。她此前回到老家,但贯休老和尚自从王宗涤死后,便被王建邀请去了成都,在新建的龙华道场做住持,而与她当日有过数日面缘的智乾小和尚早已离开宝光寺,外出云游,也正因为如此,今日才在此处偶遇。
慢慢地,在外自称黄崇嘏的女子终于从往事中回到这清净的月夜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智乾道:“豆腐和尚,智乾大师,别来可好?”
智乾的脸一下就红了,没想到分别许久,黄姑娘仍是如此促狭。
“小僧……某智浅才薄,怎敢妄称‘大师’?黄家郎君,莫要取笑。”
黄崇嘏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道:“莫要取笑,自无不可!不过,你要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在这里等我,故意做豆腐招我上钩?你怎么知道我在外改了名字?而且,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到剑门关来?”
这一连串的提问差点把智乾问了个晕头转向。他定定神,道:“是,某确是特意在此迎候你的。月初之时,某回新都,偶遇令兄,他说你在外自称黄崇嘏;某在成都见了师尊,他则说,天下大势,再归长安,说你必去长安,且必走剑门,领略天下第一雄关的风采。某如今四处云游,居无定所,也想来凑个热闹,所以就带了令兄的书信在此等候。其实某也不知能否真的遇上你,佛说随缘罢了。”
黄崇嘏上下打量他,奇道:“才三年的时间,你怎么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智乾摸摸自己的脸,呵呵笑道:“以黄姑娘之聪明,居然没有认出我这个蠢笨的小和尚。”其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离寺四年来,自己的相貌为何大有变化。此前回到新都宝光寺的时候,寺里的师兄们也是愣了老半晌才认出他的。
被智乾一揶揄,黄崇嘏反倒闹了一个大红脸,她自小有神童之名,记忆力本也极好,认不出人似乎的确有些不应该。于是打岔问道:“你怎么改了俗家的名字?你不做和尚了?”
智乾听她这么一问,脸色突然郑重起来,道:“自从悟道之后,某本以为自己已经开窍,但心中的困惑却越来越多,所以才取了个俗名‘何知浅’。今天正好说与你听,也可共同参析一番。”
黄崇嘏掩口笑道:“要论道吗?莫急莫急,且等我找个物什来。”
智乾被她一逗,想起前事,不禁哑然失笑道:“黄施主,此处却没有狗,倒是有只驴。如果施主乐意施舍,贫僧倒是愿意效劳!”说罢,眨眨眼睛,看着黄崇嘏骑来的那头驴。他本来是个深沉寡言的人,不知怎地,一遇上黄崇嘏,话也多了,人也幽默活泛了。
黄崇嘏大笑:“这驴可万万吃不得,我若没有了这脚力,就只有委屈你变身了。”说罢,又重新上下打量智乾,道:“你现在倒成了疯和尚了,佛门的戒律也不要了?”
智乾听她这么说,收了笑容道:“黄姑娘这话问得好。某自幼被父母遗弃,是方相大师抱回宝光寺,从小就舍身佛门的。佛门的戒律就如同父母之命,我本没有要,所以现在也就没有‘不要’之说。”他抬头望向大山深处,那里漆黑一片,然而黑暗中却有多少人所不知的秘密。
“某自幼出家,一心向佛,此心乃是真心。并非无奈于红尘,到佛门里去寻求逃避的。但倘若困居寺庙,守四方天,万物尚看不见,又何来破呢。在修悟之前,某心中一片混沌,自以为那就是空,其实不然……”
说道这里,智乾想起当年黄茗——也就是黄崇嘏,这是她本名——离开新都之后,他若有所失,常常跑到藏经楼去苦阅经书。有一天,在他读书的地方,不知何人翻阅了《金光明最胜王经》没有放回原处。智乾随手拿起来翻看,突然他呆住了,那是辩才天女的绘像:双目八臂,头戴宝冠,身披璎珞,袒胸赤足,貌若芳龄十二的女童,宝饰庄严,双足交错,安坐在莲花月轮之上。恍惚间,天女展颜微笑,好像就是黄茗的模样。智乾慌乱中合上书本,心里怦怦直跳,赶忙双手合十,口中念佛。
突然,身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闭目不见色,内心动虑多(闭上眼睛,虽然看不见外物,但是心里却会去想)。”
智乾转头一看,原来是从北方南来,经前方丈圆寂前认定的新主持贯休大师。
贯休望着他,眼神深邃,又看了一眼经书,道:“这经书,是老衲放在此处的。”
智乾大惊,赶忙跪倒谢罪,心中惴惴不安。因为当日贯休收了黄茗为记名弟子之后,就曾经提醒过他,黄茗乃是他修行的一劫。但他居然执迷不悟,连辩才天女的佛像都看成了黄茗的模样,真是罪孽深重。他狠狠地叩头,光头都叩破出血了,但是心中的迷茫一分也没有减少。
贯休沉声道:“你何罪之有?”
智乾道:“执迷于外物,忘却佛性。”
贯休道:“由空蒙而入有悟,乃是你破了第一劫,而从有悟入空无,乃是你当下的第二劫。你自小就长居佛寺,正所谓‘偏修于定,定久则愚(总是坐在那里打坐禅定,反而会失去灵性悟性,变得愚蠢)’。咄!智乾,你当时歌什么了?”
智乾不由念道:“妄情不须息,即泛般若船。”
“不错,既有妄情,又何须息。船随波行,自达彼岸。”贯休厉声道:“你法号‘智乾’,你可知方相大师的深意么?”
提起方相大师,智乾不由得合十念佛,心中愧悔万分,自觉没有静心修持,辜负了大师生前的期望。
贯休轻声一叹,释道:“智乾者,知浅也。观宇宙之宏大,乃知知识之浅薄。行天下之深远,乃知见识之微渺。佛称‘如来’,正是真如之来。达摩祖师自西来,难道天竺就没有佛缘吗?非也,非也,我佛乃宏大之门,何处有真如,自当到何处修。自从你悟道之后,老衲就在想,宝光寺已经不再是你修持之所了。倘若仍在此处坐井观天,只会令你的灵台蒙尘,宝气不开。所以,老衲才在此放置这本经书,希望你能直面心中有无,破除修持门槛。”
贯休大师的话语就如灌顶醍醐,让智乾的心里豁然开朗。虽然已过三年,但还如昨日一样,振聋发聩。
正想得发呆,智乾忽然头上一痛,原来黄崇嘏拿竹箫在他头上一敲,道:“怎么,我佛如来召你神游灵山去了?老半晌不说话!”
智乾吃这一痛,呆呆笑道:“某只道狗肉没有了,原来当头棒喝还是有的。”又道:“其实,你走了不久,某也就离开了宝光寺。”
黄崇嘏奇道:“是啊,我正想问你怎么不在庙里好好修炼,跑到这乱世红尘里胡混什么?”
智乾却悠悠然道:“贯休大师教化,说真修行不一定必在寺庙之中。只要心中有佛,红尘亦是灵台。”
黄崇嘏接口道:“所以,你就跑到这里来做豆腐了?”
智乾笑道:“我听令兄说你想游历天下,贯休大师也说你欲增广见闻,必往长安去见看那位……所以想和你同去。”
黄崇嘏狡黠一笑:“同去倒是不妨,不过我这人酒色不避,犹其喜欢狗肉美酒。”
智乾哈哈大笑,走入厨房。出来时,一手端着一盘五香牛肉,一手执酒壶,道:“贯休大师说,你欲去见的那人曾在一封信中对他说过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大师说这是禅宗之佛性,明心见性之真谛也……今日这牛肉也还罢了,这酒可是难得的剑南烧春,某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