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抟道:“不然。陛下请观邢洺三州所处位置,其西北乃是李克用的河东,西南乃是王重盈的河中,此二者可为一体,乃是邢洺所倚。而其北面乃是王镕的镇州,再北则是李匡威的幽州,东面是罗弘信的魏博,南面便是朱全忠的汴州了,如此说来,其北、东、南三面俱是强敌,邢洺一地,立于此处,于李克用来说,实乃危、机并存。危者,易受围攻,稍有不慎,便将丢失;机者,以此为阵,北可与王处直三面围攻镇州,东可威逼魏博,南可扼制汴梁,实乃一处战略要地。”
李晔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与授予李存孝之旌节早晚,有何关联?”
王抟道:“大有关联。”他正色道:“陛下,恕臣直言:自巢贼乱起,皇室多有败绩,威严扫地,然天子毕竟仍是天下共主,各地藩镇,哪怕实掌其地,也只得自命留后,未曾见有胆敢自封节帅乃至称王称帝者,这便是陛下尚可号令天下的表现。如今朝廷禁军乏力,宜多训练,以图自强,而与此同时,对于诸镇,则要想方设法分化瓦解,挑其相争……邢洺一地,便有这般机会。”
李晔微微迟疑道:“天下纷乱,原非善事,朕为天子,不但不劝,反使其争,这般做法,似有不妥。”
王抟淡淡地道:“陛下仁慈,欲使天下不争,诚然君子所思。然则陛下以为,如李晋阳、朱汴州这般封疆大吏,手握雄兵数十万者,真能不争么?况且这二人自上源驿之后,早已成了生死宿敌,若非其中一人陨落,另一人岂能罢手?”
李晔苦恼道:“可若是他二人真争出个胜负,只怕便是一统中原、河北之势,犹如当年曹操,彼时他若要西进关中,朕如何当之?”
王抟心道:“只怕这句才是你不愿他二人相争的心里话吧?只是你若只是这般害怕,不敢有所作为,又有何用,迟早他二人也是要分个胜负雌雄的,你拖再久,也拖不过早晚那一天啊。”只是作为臣子,这话能想不能说,至少不能直说,是以王抟只好换个方式,道:“陛下可记得鲧禹治水之故事?”
李晔一愣:“此三岁孩童亦知,朕如何不知?爱卿有何说法教朕,不妨直言。”
王抟也不客气,拱手道:“陛下,鲧之治水所以会败,在于强堵而不疏导。禹之治水所以成功,关键却正在于疏导。若视兵灾为洪水,如今天下大势便甚为明了。陛下请想,如今邢洺三州虽已入李克用之手,然则李克用若要让天下承认这一点,却首先要获得陛下授予的旌节,而朱全忠、王镕甚至罗弘信等人,未必乐意自家眼皮子底下便卧着一头如李存孝这般的猛虎,势必要有所举动。既然如此,陛下空出这一年半载,一来理由妥当,李克用无甚可说,二来这么长的时间,若朱全忠等人仍夺不走邢洺三州,陛下再授旌节,他们也便无话可说了。在这之间,必然有一场甚或数场大战。最有可能的,便是李克用与朱全忠的直接冲突。此二人乃是藩镇之首,一俟他们战成僵局,朝廷便可发挥作用,那时节,朝廷不论是择其一而助之,或是以此威慑,来命他二人罢兵,他二人都只得听从。如是这般,他二人各自损耗实力,而朝廷却可从其中获取威望,正是一石二鸟之策……臣,请陛下三思。”
李晔闻言大喜,起身走到王抟面前,轻抚其背,赞道:“爱卿不愧是名门勋贵,名相子孙,这番话老成谋国,妥当周全,朕受教矣!一切便照爱卿之意来办!”
他赞王抟名门勋贵当然毫无问题,太原王氏若不算名门,天下还有几家名门?至于名相子孙,乃是因为王抟是武则天时宰相王方庆的第九世孙、肃宗时宰相王玙的曾孙,换了现代语言来说,这是个官n代。但是诸君须得知晓,后世的官x代,多是没有什么门第家风传承的,良莠不齐,而且“莠”的比良的多得多,是以这个词多是贬义。但在古代,譬如唐朝,若是有这个词,那就绝对是个褒义词。因为这个时代的宗族实力巨大,门楣家风要求严格,这种历代官宦世家子弟之中纵然也会出几个败类,但大多数反而是德才兼备之人,越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越是如此。
王抟深知李晔此人冲动易变,此时这般说了,也就是说了,崔胤等辈若然知晓,来他面前谗言几句,难保这皇帝陛下不会又改变主意,因此还是先敲定另一件事比较好。
当下王抟便只是随口谢过,便闭口不言。他名门出身,久历官场,自然知道某些话自己主动说和被问再答是有不同的,因此他选择了忽然闭口不谈。
果然,李晔这皇帝也不是个喜欢深究之人,既然王抟已经告诉他邢洺节度使的事怎么办最好,他也觉得不错,那就这么定了,再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却是懒得细想的。当下见王抟也没什么要补充,便又道:“如此还有一事,便是那个李存曜,他曾写诗谤我,如今李克用却要为他请官……”
“臣不知李存曜何时曾毁谤陛下,请陛下告之。”王抟胆量不小,居然打断李晔的话。
好在李晔的习惯是对宦官没有好脸色,对大臣却历来纵容,当下虽然一怔,却还是下意识道:“爱卿如何不知?‘黑鸦宿唐林,飞虎镇北疆。横刀断驰羽,弯弓落天狼。挺枪平淮北,跃马救汴梁。今上不知恤,大军欲渡江。’这不是毁谤于朕,又是什么?”
王抟哂然一笑,道:“陛下记得这首《不平》,却不知是否知晓另一首《和王燕然送别诗》?那里面开头便是‘长安天子笑正欢,太原孤臣泪已干。’此诗与前诗虽非同时而作,相差却也不久,可以看做一体,如此便能看出李存曜之所言,无非是为李晋阳鸣冤罢了。君有过,臣失谏也,李存曜这话,实乃抨击我辈朝臣未曾为陛下竭心尽力……”他忽然起身,隆重一礼,跪地请罪道:“臣亦是陛下之臣,为臣而未尽死谏之职,臣有罪!臣请陛下降罪。”
李晔大吃一惊,连忙扶起王抟:“爱卿何故这般?这都是……啊,这都是张浚与孔纬等人蒙蔽了朕,才至有此一失,干卿家何事?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王抟这才顺势缓缓起身,便听见李晔沉吟道:“爱卿说得不错,朕如今想来,那李曜倒也未尝直斥于朕,而且你方才所说的那首《和王燕然送别诗》中,他还有两句话,纵然当时朕见了,也是十分欢喜的,便是那句‘建功未必狼居胥,报国岂止玉门关?’,我料能作此诗之人,当非奸佞之辈。既然如此……王卿,你去与中书、门下商议,就说朕意以为李存曜可检校兵部侍郎,实授壮武将军、洺州刺史,封开国县伯,食邑七百户。”
王抟躬身一拜:“臣,领旨。”心中却是松了口气,暗道:“嫣然啊嫣然,此番你该满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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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因事耽搁,今天还会有一章奉上,请诸君见谅。
第167章 洺州刺史(三)
京都长安城,永兴坊中,一处不大的宅院里头,有两人正在回廊之中观雪闲谈。
“此番正阳兄能得右迁洺州刺史,叔父功莫大焉,笉代正阳兄谢过叔父。”一袭白衣的王笉朝王抟一礼,微笑着道。唐朝其实尚左,左尊于右,但唐时的“左迁”、“右迁”二词,却是承袭汉时说法,左迁就是降职,右迁就是升官。
王抟摆手摇头道:“李克用表章既到,李正阳右迁便是定局,此非某之功劳。”
王笉则笑道:“叔父何必谦辞逊言,陛下若非叔父开解,心中定责正阳兄诗文辱他,纵然不好拂了并帅颜面,却也只须将那洺州刺史一职授下即可,那检校兵部侍郎、实授壮武将军,封开国县伯食邑七百户却又如何得来?哦,还有门下认可、尚书省行文之时加上的‘上轻车都尉’之勋。”
王抟哂然道:“多了这几个,李正阳也未必在意。藩镇重将,有几个在意朝廷封赏的品衔如何?他这洺州刺史只要做得好了,将洺州经营得铜浇铁铸一般,手下再有一支强军,任是谁来,都得对他客气三分。这些劳什子的检校、食邑、勋位,他会在乎么?”
王笉仍是微笑:“有强过于无,至少李兵部总比李使君好听一些。”
王抟摇头道:“却也未必。若是太宗高宗年间,李兵部自然远胜李使君,然则如今么,便是‘李相公’也未必比李使君管用。”
王笉笑了笑,转过话头,道:“叔父近日右迁吏部尚书,眼见得是要进政事堂了,不知此喜还需多久,侄女也好早备贺礼。”
王抟哈哈一笑:“你道这中书门下某多么想进么?谬之矣!这些年来,多少相公在此处栽了跟斗再也爬不起来?更何况,某若上位,必为崔胤所嫉,他乃是朱汴州的应声虫,某无兵无饷,即便陛下信某,一旦事情有变,朱温一纸奏章,某便只有远窜黔桂,落叶再难归根呐……”
王笉目中闪过一丝狡黠,忽然出声问道:“那崔胤本无长才,不过仗着汴州之势,得以拜相称公,似叔父这等良相之才,若有李晋阳相助,又何惧崔胤那般庸碌之辈?佐天子而服诸侯,正当其时。”
王抟摇头道:“李晋阳?李晋阳用兵是不错的,当今天下,敢与李晋阳当面对阵相决者,几无一人。然则此公毕竟胡儿出身,所作所为,多可诟病。更遑论与朱温相比,李晋阳目光拘于眼前胜负,未观天下鼎革,非在一城一地之失,而在……总之,某观李晋阳兵势虽盛,今后未必能制汴州。”
王笉居然微微露出笑容:“然则叔父以为,十年后谁可压服汴梁?”
听了这话,王抟面色渐趋严肃,沉吟良久,终于怅然道:“某意十年之后,朱温只怕已是无人可制。”
王笉却轻声道:“侄女本也如此悲观,但而今却觉得,这天下间或许尚有一人,似可挽此天倾。”
王抟耸然动容,目光一凝:“何人?”
王笉肃然正色,缓缓道:“李正阳。”
王抟凝眉盯着王笉的双眼:“李正阳?他如今才只是洺州刺史,你如何断定他便能压制朱温那等老奸巨猾之辈?”
王笉却并不正面解释,只是问道:“叔父可曾看过侄女来时为叔父所呈信函,便是那封详说李正阳这两年所作所为之信?”
王抟点头道:“某自然看了。”
“那么叔父观感如何?”
王抟沉吟道:“倘若嫣然所言当真,李正阳确实年少聪慧,谨慎多智,然则他毕竟只是李克用螟蛉,即便再受重用,怕也是李克用为将来自己一旦驾鹤而作新帅辅臣之安排,未见得会将河东基业拱手让与他这外人。如此说来,李正阳难以左右河东,既然如此,他又如何压制得了朱全忠?”
王笉微微一笑:“李并帅与盖仆射或许是这般设想,然则李正阳虽然看似逆来顺受,心中却也未必便是那般甘愿,以他之能,一旦河东局面稍有变化,何愁不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叔父,你只看见李正阳如今才不过区区洺州刺史,却可曾细思他如今真正之实力已然如何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