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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1 / 2)

根据李曜的记忆,李克用之后似乎把府谷升格为县了,到李存勖手中,又升格为府州。想来除了折家军的实力之外,府谷本身的发展应该也是其中关键因素。

如今这个府谷在李曜看来,说实话真有些寒酸。此地别说与太原相比,就算与代州相比,也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据李曜目测,府谷如今能有代州五分之一大小,就当偷笑了。

这般条件之下,折家的府邸,也难免粗糙。四平八稳地一座府邸,什么雕梁画栋都是没有的,甚至夸张到大门口的两根硕大门柱都没有刷上红漆,就是两根剥皮刨光的大圆木而已。

阿悉结·咄尔看了,不禁笑道:“折公忒地小气,门柱也不漆一下。”

折宗本还未答话,李曜已然偏头斜睨了咄尔一眼,淡淡地问:“咄尔,你家有门柱吗?”

咄尔顿时语塞,他家是典型的牧民,哪有什么门柱,帐篷倒是有几顶……

折宗本看了李曜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多话,照样客客气气将他们请入,命人上宴。

侍女们首先端上来一盘盘红色鲜果,每人案上各置一盘。李曜从没见过这种果子,不禁有些好奇,拿起一颗仔细看了看。

主席上折宗本笑而不语,折嗣伦却笑道:“李军使可是未曾见过此果?”

李曜点点头:“确实未曾见过,不知此果乃为何物?”

折嗣伦哈哈一笑:“此果乃是野生,某也不知道是否有其正名,左右在这府谷,大伙儿都叫它海红红,或是小果果。”

李曜忽然想起来了,心中一动:“我说这东西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海红果。不过这海红果和后世所见,似乎有些不同,后世说海红果八百年前定种,算起来……唐朝末年时,海红果似乎还没有完全稳定基因?”

他这边走神,折嗣伦却是兴致颇高,似乎对这府谷的特色野果颇为自爱,又为李曜说起海红果的传说,道:“传说在很久以前,河套地区出现大旱,尤以晋西北之府谷为甚。接连数月,滴水未降,田地干裂,庄稼枯死,人们到处找水。村民中有善雨者便组织大家到龙王庙求雨。然而几天过去了,龙王就是不肯降雨。这时,河神的小女儿海红,动了恻隐之心,看着牲畜和人都快熬不住了,她心急如焚。海红先去求河神降点雨,河神坚持说没有龙王的旨意,他不能降雨。海红见没有说服父亲,便决定私自降雨,一连下了几天雨,庄稼返青了,人畜也有水吃了,大地恢复了生机。人们非常高兴,以为是龙王降雨,就去龙王庙祭祀感谢。龙王得知,惊诧莫名,吾未准雨,何故有雨?经过查问,原来是海红降雨,不禁龙颜大怒,立即将海红召来,说她违抗天意,私自下雨,罪当凌迟。于是钢刀飞舞,海红的血肉一片片洒落在了河曲大地上。第二年春天,人们发现,凡是海红血肉洒落之处,都长出了一株株的小树,到了秋天,树上缀满了红莹莹的小果……因此,府谷之民,便将这果子叫做海红红。”

李曜听了,也不禁感叹几句。他自然不是相信这种传说,只是这种传说之中所反映的一种思想,让他感慨。龙王不肯降雨,河神的女儿私自降雨以救百姓,老百姓感激了海红,却也没有人敢去质疑龙王,海红下雨之后,人们居然第一反应就是去感激龙王。

这不就是中国老百姓无数代人心思的体现?君,高于一切,虽然口里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而事实上,君甚至高于万民。君的命令不对,河神不敢质疑,百姓深苦其中,也不敢质疑!反倒是期待着一位善心大发女神,那位河神的女儿以生命为代价给他们一场豪雨。

虽然,此后百姓记得了这位女神,可是,这位女神是真的需要为此牺牲自己的吗?如果天下的河神都敢反对龙王的错误旨意,如果天下万民都不再给龙王任何供奉,如果……

这一切还是这样的结局吗?

一个小小的神话传说,折嗣伦随口提起的一个小小故事,竟让李曜忽然生出一股豪气。

纵然帝制还远远没有走到头,可我既然穿越千年,来到这个盛唐余晖将尽的世界,就不该全无建树,庸碌一生。我也许无法给唐末的人民带来真正的民主,无法改变历史车轮滚去的方向,但我总要尽我所能,让天下所有臣民,不再盲从甚或屈从于君王的意志!

唯民,不唯君!

他突然想到,“文死谏”远比“武死战”要难。

当一个将军在烽烟中勇敢地一冲时,他背负的代价就是一条命,以身报国,一死了之。敢将热血洒疆场,博得烈士英雄名。而当一个文臣坚持说真话,为民请命时,他身上却背负着更沉重的东西。首先可能失宠,会丢掉前半生的政治积累,一世英名毁于一纸;其次,可能丢掉后半生的政治生命,许多未竟之业将成泡影;再次,可能丢掉性命。

然而更可悲的是,武死,死于战场,死于敌人,举国同悲同悼,受人尊敬;文死,死于不同意见,死于自己人,黑白不清,他将要忍受长期的屈辱、折磨,并且身后落上一个冤名。这就加倍地考验一个人的忠诚。唯民不唯君,忧国不惜命。朗朗吐真言,荡荡无私心。唯民则忠,唯君则奸。“社稷为重君为轻”,真正的忠臣,并不是“忠君”,而是忠于国家、民族、人民。

他突然想到五代一位名人,那位历四朝十君,拜相二十余年的长乐老冯道。

在中国,无论古今,最容易挨骂的文人,是有变节行为的文人。在这方面,人们往往爱把文人和女人联系在一起。欧阳修编《资治通鉴》,曾大骂冯道为历代奸佞之最,其中就举了个贞妇的例子,于是王凝妻李氏名扬千古。后人在论冯道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著名的花蕊夫人和李清照。李曜当年读史读到此处,颇觉好奇,便仔细查了查冯道究竟做了哪些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居然能成为“奸佞之最”。

结果,勉强能算昧良心的事有两件:

后唐明宗李嗣源死后,闵帝即位,潞王李从珂发动了一场兵变,皇帝逃跑了。做为百官领袖的冯道带着人去迎潞王,急急切切地要写劝进文书。就是说这位皇帝没死,那位想做皇帝的人还没来也没表示要做皇帝,冯道就先想着“劝进”了。他的要求当时就被一位忠诚的卢导先生给正颜厉色地顶回去了,冯道“红着脸”说了一句“事当务实”。结果,潞王假惺惺做了一些姿态之后,果然做了皇帝。

把幽云十六州献给契丹人的后晋儿皇帝石敬塘,非常信任冯道,临死的时候,让小儿子石重睿出来拜见冯老先生,还把孩子抱着放在冯道的怀中,大有刘备托孤给诸葛亮的意思。结果石敬塘死后,冯道认为天下太乱,国家应该立长君,就没按石敬塘的意思来,自做主张地立了年长的石重贵。

从这两件事能看出来,冯道对皇帝是很不够意思的,至少可以说他不忠。但是这又能说明冯道头脑清醒,知道大局,另外他还老实得可爱,有啥说啥,不做姿态。他劝潞王做皇帝,是觉得得潞王比闵帝强,而且以当时的情况,潞王不做皇帝已经不可能了;他废幼立长,也是为了后晋天下的太平,如果立了小皇帝,马上就会乱。所以李曜一直觉得冯道这两件事也不能说是错,他说的“事当务实”,这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冯道面对复杂的政治情况“依违两可”也是常有的,这不是因为他滑头,而是的确不是那块材料。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常说自己是个书生,不懂得军国大事。石敬塘有一次问他“军谋”之事,他说:“征伐大事,在圣心独断。臣书生,惟知谨守历代成规而已。”石敬塘听了很高兴,认为冯道老实。当时还有很多人也清楚这一点,有人曾对石重贵说:“冯道承平之良相;今艰难之际,譬如使禅僧飞鹰耳。”于是石重贵就不再难为冯道做宰相,另给他派了清闲的官职。

说冯道贪图禄位,也不全是事实。后唐潞王在位的时候,冯道位至司空,执政的卢文纪不知道司空该管什么事,另外还想排挤冯道,就想让他掌管祭祀扫除,冯道听了,很坦然地说:“司空扫除,职也,吾何惮焉。”后来卢文纪自己觉得太不合适,也就算了。后晋石敬塘称帝时,冯道得宠,权力很大,但他自知不是相才,就称病求退,躲在家里不上朝,石敬塘派儿子石重贵去请他,说:“来日不出,朕当亲往。”冯道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干下去。

像冯道这么一个书生,能在五代这样的乱世活下来,并历朝历代地做大官,确实是个异事。后唐明宗时他开始做宰相,完全是误打误撞,凭了一时的运气。当时朝臣们推荐宰相人选,争执不下,明宗李嗣源说:“宰相重任,卿辈更审议之。吾在河东见冯书记多才博学,与物无竞,此可相也。”就这样,冯道捡了个宰相做。然而他也没有让李嗣源失望,君臣们一起,干了不少好事。

就连大骂冯道的司马光,在其留下的文章墨宝中也曾这样记载:

上与冯道从容语及年谷屡登,四方无事。道曰:“臣常记昔在先皇幕府,奉使中山,历井陉之险,臣忧马厥,执辔甚谨,幸而无失;逮至平路,放辔自逸,俄至颠陨。凡为天下者,亦犹是也。”上深以为然。上又问道:“今岁虽丰,百姓赡足否?”道曰:“农家岁凶则死于流殍,岁丰则伤于谷贱,丰凶皆病者,惟农家为然。臣记进士聂夷中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语虽鄙俚,曲尽田家之情状,农于四人之中最为勤苦,人主不可不知也。”上悦,命左右录其诗,常讽诵之。

长兴二年,敕解纵五坊鹰隼,内外无得更进。冯道曰:“陛下可谓仁及禽兽”。上曰:“不然,朕昔从武皇猎,时秋稼方熟,有兽逸入田中,遣骑取之,比及取兽,余稼无几。以是思之,猎有损无益,故不为也。”

好一对爱民如子的君臣!

而他们两人的另一大功劳是文化方面的建设:

初,唐明宗之世,宰相冯道、李愚请令判国子监田敏校正《九经》,刻板印卖,朝廷从之。丁巳,板成,献之。由是,虽乱世,《九经》传布甚广。

也不知欧阳修、司马光这些大文豪们在写文章骂冯道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冯道的这些“小善”对他们的重要影响。宋朝文人多,是因为从唐五代以来雕板印刷术渐渐流行,读书比前代方便多了。但是如果没有冯道这些掌过权的书生刻意地保存文化遗产,历经乱世,欧阳修司马光真不知有什么可读的,他们哪能振振有词地引用儒家经典来骂前辈!

冯道从后唐到后周,伺候了不少皇帝,没有在改朝换代的时候为前朝尽忠尽节,这是人骂他的第一个原因。一个老实的书生,生逢乱世,不肯老老实实地隐居山林,却在官场享尽荣华富贵,混了太多的日子,这是人骂他的第二个原因。

尽忠尽节,无非是上吊抹脖子,让人死掉而已;隐居山林,看似安静,但在兵荒马乱的五代,做一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不是被契丹人打了草谷,就是被汉人抓了壮丁,或者做了“腊肉”,还是个死掉而已。

一个人想办法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那个时候,兵强马壮就能做皇帝,今天你做,明天他做,打一个盹的工夫朝代就换了,谁会为这些军阀皇帝守节尽忠?欧阳修说:“予于五代得全节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皆武夫战卒,岂于儒者果无其人哉?”武夫战卒上阵打仗,成了的封王封侯做皇帝,败了的朽骨一堆,所以拼命的人多,杀红了眼哪管是死是活。而文官们要死,就得自己认真拿主意,得看死得值不值。前文提的那个顶撞过冯道的忠诚之士卢导,说话的时候振振有词,潞王做皇帝后也没见他为闵帝尽节尽忠啊!

冯道能逃过一场场的兵乱政变,没有被哪个主子一生气砍了头,不是因为他会曲意逢迎,到处讨好,而是由他“事当务实”的办事风格,和“与物无竞”的个人风范所致。好几次他都被牵连上了,结果皇帝都说:“这个老头不是多事的人,别找他的麻烦。”当时每一位军阀做了皇帝之后,都梦想着天下太平,江山永固,而冯道被人们评为“承平之良相”、“多才博学”、“清俭宽弘”,所以皇帝们都不讨厌冯道这样的人,都愿意给他大官做。

宋朝的文人骂冯道,是通过苛求古人为现实服务。江山一统了,天下太平了,文人们做官的机会多了,变节的可能又少了,所谓饱汉不管饿汉的饥,“你看,我们多忠心啊,从来不变节啊!”也不看看,你们有机会么?

但事实上,大宋朝从五代继承下来的丢人事情,他们还是不敢多说,贤如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也对后晋石敬塘贿赂契丹的事啧啧称道,认为花钱买太平,所费不过数县的赋税而已,是很值得的。

而且冯道也和平常我们所说的“叛徒”不一样,他没有朝秦暮楚,今天投奔这个,明天又倒向那个,没有为敌人提供过情报,也没有回过头来残害自己人,他只是随着朝代的变更而改换门庭,就像乱世漩涡里的浮萍一样,随波逐流,没有被浪头打翻。卖国叛国的事,冯道毕竟不曾干过。所以后世有些人在文章中把冯道和秦桧汪精卫周作人扯在一起,实在有失公平。

在古代女人失贞、寡妇再嫁是了不得的罪过,而现代人们连“黄昏恋”都开始提倡了,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一位乱世的书生,非要让人家“死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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