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义打仗本事不怎么样,但有两样能耐:一是搞农业很用心,二是揣摩人心有一套。朱温的想法被他猜到,他更加不愿意平白无故损伤兵力,于是空了北门,每日派人到其他三面城下叫骂,一门心思想把李罕之吓走。
这一来,就给李存孝他们三人创造了机会。李嗣昭麾下的几路探马通通报告北门完全空虚,也没有任何陷阱,张全义为了装得像,北边连斥候都没派,生怕李罕之“误会”了他的诚意。
帅帐之中,李存孝、李嗣昭和李曜三人闻报大喜,相视而笑,李嗣昭抚掌道:“天赐良机!”
李曜也颌首表示同意:“我等可命斥候往城中射入信箭,告之李罕之,说我等悄然入城。张全义这般放心大胆,只等李罕之弃城而走,必然不会察觉。届时我等再寻一良机,突然率精骑杀出城外,张全义措手不及之下,只怕便要大败。”
李存孝哈哈笑道:“何必说‘只怕’?某料如此这般之后,张全义必败无疑。此中关键只在一点,某等杀出城时,他们来不及防备便可。”李存孝傲然道:“以某之勇,黑鸦之锐,张全义不过一田舍翁尔,岂足当之?”
当下李嗣昭派出斥候,射信箭入城,不多时城中便派出三骑探马,来见李存孝等人,约定好了时间。
当夜,李存孝等三人领兵入城,李罕之喜不自禁,大半夜设宴款待大王的三位养子。
席上,李曜仔细打量了这位李使相(李罕之在河阳节度使任上被授同平章事,故为使相)一番,此人相貌堂堂,虽然年近五旬,却因相貌威猛,看来不过四十许,谈笑间颇见豪气。若是不知道其为人的,光看这副皮囊,只怕非得将他当做仗义豪杰不可。
而李曜却十分反感此人。原因无他,只因为其跟随黄巢之后,学了黄巢那套吃人充饥的法子,这一条完全不能为李曜所容忍。此人领军,一旦粮草不足,生性残暴的他就会纵兵为祸,以活人为食,每天派兵抄怀孟、晋、绛诸州,杀人无数,数百里内郡无长吏,里无居民。河内百姓,纷纷相结屯寨,反抗暴-政,但都被李罕之派兵消灭。蒲、绛二州之间有座摩云山,有数万百姓立栅于上以避乱兵骚扰,远近流寇皆不能犯,却被李罕之以精兵百人攻克,时人因此称李罕之为“李摩云”。别看这名字听来似乎还挺别致,其实却是说他乃是吃人魔王,跟那个在教科书中被称之为“农民起义领袖”的黄巢一样。
唐廷再糟糕,有了灾情,总是尽力救援;起义再好,没有军粮,一路全靠吃人。
李曜实在想不通,黄巢也好、洪秀全也罢,这种所谓的农民起义,到底有什么值得做正面宣传的!
因为吃人的事,李曜横竖看李罕之不顺眼,只是靠着当年做供销处长时练就的本事,能够喜怒不形于色,虽然心里恨不得李罕之这货赶紧死了干净,但场面上看起来,他却依旧笑吟吟的,有酒敬来,必然是来者不拒。唐人好酒,他这般表现,反倒是让李罕之大为称赞,说他豪气。
李曜却丝毫不打算跟李罕之套什么交情,这人就是个白眼狼,李克用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救了他,给了他一个泽州刺史的位置,他却始终想着再做一方节度,几年后,趁当时的泽潞节度使薛志勤病故,突然出兵占了潞州,结果触怒李克用,李克用发兵来问罪,他也干脆,转头就投了朱温。不过其“志向”虽大,奈何能力有限,仍然被李克用打败,很快丢了泽潞二城。朱温还算给他脸面,让他转镇河阳,但这家伙实在没有再做节度使的命,在去河阳的路上病死了。
这样一个人,李曜怎肯跟他有所来往!不冷不热地应了几声,只是不至于把场面当场搞得不能下台而已。李罕之也逐渐发现李曜对他颇不以为然,他是干过节度使的人,心气高得很,李曜不爱搭理他,他也就懒得拿热脸贴冷屁股,干脆去逢迎李存孝去了。
李嗣昭偷偷问李曜:“正阳何以对李使相这般冷漠?”
李曜淡淡地道:“此人脑后有反骨,永不可信。”
李嗣昭愕然一愣,疑惑地看了李罕之一眼,蹙眉道:“正阳此话,确定不是戏言?”
“自然不是。”李曜微微侧身,附耳道:“此人势穷而投,却不知收敛,乃是狼心叵测之辈,他又是做过节帅之人,区区泽州刺史岂是他能满足?然则大王必然不会将泽潞一镇交予他,其他诸镇,也都有合适人选……李罕之不得高位,焉能罢休?如今见大王势大,不敢轻悔,一旦大王无暇顾他,此人必将作乱。”
李嗣昭有些诧异,犹自犹疑:“正阳所言,未尝没有道理,然则李罕之仇敌满天下,若失了大王庇护,只怕连个落脚藏身之地也无,他如何敢背弃大王?”
李曜知道这种事一时说不清,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下士时。倘若当时身便死,一身真伪有谁知?且看着吧,且看着吧……”
李嗣昭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酒宴又持续了半个时辰,这才宾主尽欢,散席各去。
第二日上午,李曜三人早已到了城楼上,观察汴军阵势精神,却见一群百来人的汴军走到城门前弓矢不及之处,齐声大骂李罕之缩头乌龟,不敢出战。
只听那些人骂道:“相公常恃太原,轻绝大国,今张相公围太原,葛司空已入潞府,旬日之内,沙陀无穴自处,相公何路求生耶!”这骂的意思乃是说:“李罕之,你背叛朝廷,投靠李克用。现在张浚相公已经已经围困了太原,葛从周司空也带兵进了潞州,不出一个月,沙陀人连个藏身的地洞都没有了,到那时看你还靠什么求生?”
这一类的话李罕之早就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他要不是觉得跟张全义再无情面可讲,自己一旦交出兵权,肯定下场堪忧的话,只怕现在早就投降了,反正这年头只要手里有兵,就有说话的分量,李罕之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挑衅就气急败坏,跑出去跟人家算账。
然而李罕之被骂惯了,李存孝听了却是怒不可遏。吼了一声:“整军!备战!通知李使相,某要出战了!”
李罕之刚在府中听说李存孝等三兄弟已然上城楼观看对方军容,心想自己乃是主人,不能端坐家中不动,什么事都只让人家去办,于是匆匆赶来。一来就看见李存孝大怒之下要杀出城去。当下吓了一大跳,忙道:“此张全义诡计尔,李军使何必放在心上?”
李存孝哪里肯听,只说要去灭一灭汴军威风。李曜想了想,问道:“李使相,张全义这般派人叫骂,已经有多少个日子了?”
李罕之皱眉道:“多少个日子某可没数过,反正他来没几天就已经这么干了。”
李曜就微笑起来,点头对李存孝道:“二兄,小弟也愿意出战。”
李存孝大喜,哈哈一笑:“正阳肯出,此番必然大胜。”
其实李存孝说这话有点不经脑子,原本他的本意是指李曜足智多谋,既然是他出的主意或者说他也同意,想必是各种情况都已经预料到了,那么此番出战,就必然取胜。
哪知道李罕之一听,却立即误会了,心道:“莫非这李正阳是个什么遮奢人物,连李存孝都要听他的意见才做决断?”李罕之知道李存孝乃是李克用麾下第一勇将,倒是真不敢强行拦着他,见李存孝坚持要出去杀一场,也只好赶紧吩咐自己的军队做好准备,万一李存孝胜了该如何,万一败了又该如何,都赶紧布置了一下。
而李存孝下令之后,李嗣昭立刻清点人马,准备杀出。这一次他却不愿再错过了,怎么说也要一起出战。李罕之生怕他们三个带兵的一起出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一个也没回来,那自己这泽州可就糟糕了,忙道:“三位衙内,这个……城中兵少……”他不是李克用的正经部下,地位又比李存孝三人都高,若是叫他们官职,未免有故意端架子的嫌疑,便称呼为衙内。反正按照大唐律,养子也是有继承权的,叫声衙内并不为过。
可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李存孝已然大笑一声,昂然道:“某三兄弟同时出马,难道还需那么多兵不成?今日正巧,凑齐四兄弟……老九,你去把十六弟叫来,就带他那五百兵,我等四兄弟便足够将这看来气势汹汹的汴军捅个对穿了!”
城内调动兵马,城外继续大骂。就这样骂了小半个时辰,张全义见李罕之充耳不闻,决定再骂下去,于是再次选大嗓门的军士在营前列阵开骂。刚骂上两句,城门忽然开了,泽州兵连天价擂起鼓来,旌旗飞舞,大门后似乎有雷声滚滚。
张全义好不惊喜:难道李罕之想通了,终于要开城投降了吗?
这个念头都还没转完,他就看城中冲出一将,挥舞长槊从城中飞马而出,后面跟着四员大将,五百骑兵,霹雳似的大喊:“谁说沙陀要跑了?”
李存孝一马当先冲到汴营门口,张全义当初在别处吃过他的苦头,一见是李存孝,唬得脸色都白了,想也没想,立刻下令:赶忙关上辕门。心里咚咚直跳:“怎么李存孝来泽州了,莫非……莫非潞州已经丢了?”这么一想,心中顿时更加着慌。
李存孝却不依不饶,带领身后的“四员大将”和五百骑兵绕着汴营疾驰,边跑边叫:“我们就是你们说没地方呆的沙陀兵!如今军粮不足,正要吃了尔等!还不快选些肥的来受死!快选肥的来受死!……”
“沙陀胡虏,实在是太猖狂了!”汴军中一名有名的猛将邓季筠气急败坏地高喊,“请张节帅许我出战,某必生擒这些个不知死活的死狗奴!”邓季筠本身并不是张全义的直接部下,只是暂时在这里受他调遣,其实有很大的自主权,因此说完也不等张全义回答,带了部下就冲出辕门。李存孝好不容易盼到有敌将敢跟他交手,不怒反喜。
他有了目标,立即压下身子,带领全军锥尖一般朝邓季筠部冲锋而去。两军越冲越近,终于好似两排巨浪一般拍在了一起。
“沙陀蛮贼休走!”邓季筠挥起镏金镗,迎头就向李存孝打去。
李存孝伸出右手,闪电一般抓住横挥过来的镗杆,哈哈大笑:“汴贼如此不自量力!这点能耐,也配与某过招么?”然后手上一加力,邓季筠偌大一条汉子,竟然被生生从马上带起来,李存孝却不管不顾,连镗带人直扔出去,又砸倒四五个汴兵。接着大喝一声,挥动马槊贯阵而入,当者披靡。
更糟糕的是,不光李存孝一个人如此神勇无比,就是他此时背后的那几个人,也都是卯足了精神大开杀戒。憨娃儿每到这种时候,最爱用的一招就是“扫地金波”,因为杀起人来特别迅速,效率格外高……
李曜手里的点钢枪,虽然是把枪当了矛使,但他那三招以刺为主的棍法,在此时此刻还是很有效果的。至于李嗣昭和李嗣本,这两人都是弓马娴熟,战技出众的牛人,自然也不必多说。
邓季筠部魂飞魄散,敌人的凶猛连最深的噩梦中都不曾见过!这一下仿佛是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随着邓季筠部的退溃,整个张全义大营立刻分崩离析,竟然就被这区区五百兵杀得全军溃逃,一路哭喊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张全义心丧若死,却又毫无办法。
李存孝虽然不曾读什么书,但抓住战机的能力却似乎是天生的,此时自然领军穷追不舍,李罕之也趁此机会领兵出城,挥军掩杀,一直追到马牢山,斩获万级,还抢了千余匹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