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复四年正月,朱温将皇帝迁到由他控制的重建的东都洛阳。在途中杀害了所有剩下来的皇帝侍从。八月,朱温密令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弑杀天子。
后世评价说,纵观昭宗的一生,他颇想有番作为,整顿内政,但是事与愿违,大唐事实上早已经支离破碎,任何一个手中有些兵力的藩镇几乎都能随心所欲地置大唐于死地,昭宗所作的,只是勉强使大唐多存在了几年而已。
但李曜对此评价很是不屑,李曜认为,错非昭宗一次次不自量力地没事找事,没准唐廷还能多苟延残喘几年。他倒是相信昭宗是真心想要振兴大唐的,但他的能力明显不足驾驭天下。臣下各有打算,这其实任何时代都一样,只看皇帝如何驾驭,然而昭宗的表现是完全失败的。再加上昭宗性子轻易,太沉不住气,张浚那句“强兵以威服天下”本身没有错,问题在于强兵有了吗?不是聚兵十万就叫强兵了!
若不是昭宗每次做事这么没有城府,急吼吼地就开始,这次他李曜又怎么会摊上这么个糟糕的差事?
来到浊漳河边,天色已经几乎全暗了。这年头荒郊野外的夜空可不比后世城市里,三更半夜天空还有黄橙橙的光,如今天色一暗,到处就都暗了下来,错非一点月光星光,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奇怪。
李曜眯起眼睛望去,果然对面有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不断动着,想来正是那五百潞州后院将和李元审送行的三百兵。
看看对方正巧就在对岸,李曜心里就犹豫起来。自己这两百人扎的营地方不小,潞州兵过来肯定会发现,那时候,自己这一行人是收起兵器装作寻常客商好呢,还是明火执仗,把那马刀、弓箭都操在手里,表明自己也是全副武装好呢?
“这年头,还是横点好,现在的这些丘八,一贯是欺善怕恶,我若是表现得乖宝宝模样毫无防备,这群人只怕就要想着来捞点什么好处。可我这是来送兵器的,哪有什么好处给你们捞?不如表现得横点,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欺负。想来这群人连离开潞州都不愿意,心里肯定也是不想打仗送死的,一旦发现自己不好欺负,他们难道还能只要钱不要命?他们根本也看不到钱啊。”
这想法一定下来,李曜就有了主意,带着憨娃儿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憨娃儿,我听说潞州兵见钱眼开,一会儿他们过了河,没准会找咱们勒索财物,可咱们根本没带什么财物,你说到时候怎么办才好?”
憨娃儿挠了挠头:“不知道。”他这话一说完,忽然福至心灵,道:“郎君自有妙计,怎问俺这笨人?”
李曜哈哈一笑,然后突然把脸一沉,森然问道:“我若叫你长刀见血,你可敢为我杀人?”
憨娃儿一愣:“杀官兵不是造反么?”
李曜冷然道:“若是官军要杀你,你就肯伸长脖子让他杀吗?”
憨娃儿连连摇头:“自然不肯。”
李曜嘿嘿一笑:“那如果他们要杀我们,你还不敢反抗?”
憨娃儿奇道:“官军真要杀俺们?那他们杀不杀郎君你?”
李曜冷然点头:“如果他们要杀,第一个要杀的自然就是我。”
“直娘贼!”憨娃儿突然大怒:“赵小娘子要俺护着郎君,俺是答应了的,官军想让俺说话不算话,那俺只好把他们当狗宰了!俺自从跟耶耶学屠狗,还从来不用第二下的!”
李曜愣了一愣:“屠狗?你……还有这手艺?”
憨娃儿怒气稍敛,点了点头,瓮声瓮气道:“俺九岁就会了,那时候耶耶不给俺用刀,俺是用棒子,俺劲儿大,一棒一个……俺打狗快,又不收钱,只吃一顿饭,很多人家怕犯血冲的,都叫俺去帮忙。俺……俺还有个绰号,叫‘一棒倒’呢!”
李曜憋不住一下笑了出来,笑了半晌才摇着头道:“你这绰号太土了,人家用剑的爱叫什么‘南天一剑’,用刀的叫什么‘震天刀’,你这绰号跟人家一比,土得都掉渣了,半点威风也无,不如改一个。”
憨娃儿眨了眨眼睛:“那叫什么好?”
李曜故作沉吟:“我想想……你是用棒?”
憨娃儿用力点头,为了讨了好名儿,居然还知道自夸一番:“俺劲大,又吃得苦练,俺还没碰上打得过俺的人呢!”
李曜心道:“那是你交际圈子就这么屁大一点地方而已。”嘴上却正色道:“那便有了。”
憨娃儿大喜:“铁坊里都说郎君有才,这绰号也要给俺换个好的才是!”
李曜点头道:“那是自然……不如就叫‘一柱擎天’如何?这可是顶天的巨-棒啊!”
憨娃儿喜出望外:“使得,使得!这名儿好……呃,怎的这名儿俺好像在哪儿听过?真是顶天的巨-棒么?”
李曜强忍着笑,差点憋出内伤,正色道:“我岂会骗你?所谓一柱擎天,就是一根柱子把天顶住了……你想啊,柱子不就是大一点的棒子?我这是说你劲大,棒子威猛无比,连天都顶得住,你想想,那还有谁能在这棒子下逃得命去?也就是今晚或有大战,我才赐你这么好的绰号,你要是不乐意,那就算了……”
“使不得,使不得!”憨娃儿大急:“俺乐意,俺太乐意了,以后俺就是一柱擎天了!”
第016章 元审之怒
夜幕,火把,人影参差,河水中倒影着点点红光。
潞州牙将李元审今日心情十分愉悦。
这次差事简单,回报却很丰厚,不仅开拔时就先拿了一笔犒赏,等到得晋阳,还能见到并帅,若能因此进入并帅视线,今后前程还怕不能大好?想我李元审也是世代将校之家,附强凌弱本是家学渊源,如今并帅实力之盛,天下几无敌手,连汴帅朱全忠朱令公那等在中原大杀四方的豪雄,正在攻打敌手的关键时刻,一闻并帅派军来战,哪怕只是区区千余兵马,也立即全军回师谨慎防守,并帅如此雄霸之主,谁不心向往之?
至于有些人说并帅本是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在大河以北就是个笑话!自打安贼造反以来,眼下这大河以北,胡人当家的藩镇难道还少了?远的不说,恒帅(成德节度使,治所镇州,该地原称恒州)王镕别看姓王,跟大唐名门太原王氏一个姓,其实不也是回鹘人遗脉?
这恒帅王镕的祖上是回鹘阿布思部的遗族,名叫没诺干,在成德节度使王武俊手下担任骑兵将领,王武俊收他为养子,因而改姓“王”,人称“王五哥”。没诺干之子叫末垣活,末垣活之子叫王升,没诺干、末垣活、王升三代人在成德镇都担任骑兵将领。
王升之子王廷凑,在王承宗任成德节度使时为兵马使。821年,朝廷消灭契丹王氏在成德的割据之后,改任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为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归顺朝廷之后常年对成德用兵,所以成德的将士们对田弘正有很深的怨恨。田弘正到成德就任,王廷凑利用成德将士们的仇恨心理,把田弘正杀死,自称成德留后,迫使监军向朝廷请封其为成德节度使。朝廷对王廷凑的自立行径很是愤怒,任田弘正之子田布为魏博节度使,集合诸镇兵马攻打王廷凑。822年,朝廷征讨一年之后仍然劳而无功。并且,在821年,卢龙镇发生兵变,朱克融夺取节度使之位,再次背叛朝廷。822年,魏博镇发生兵变,史宪诚自立为魏博留后,背离朝廷,攻打节度使田布,田布兵败自杀。于是河北三镇都同时背叛了朝廷。在这种诸镇叛乱的情况下,唐朝皇帝只好承认王廷凑为成德节度使,从此,回鹘王氏开始割据成德镇。
835年,王庭凑去世,其子王元逵继位为成德节度使。855年,王元逵去世,其子王绍鼎继位为成德节度使。王绍鼎在位两年后去世,由于其子王景崇年幼,所以由其弟王绍懿继位。866年,王绍懿去世,传位给王绍鼎之子王景崇。王景崇之子就是王镕,882年,王景崇去世,王镕年仅10岁,继位为成德节度使。
至于回鹘人却继承了汉姓,这个情况在唐朝十分普遍。其中很关键的两点:第一个原因是唐朝皇帝喜欢给归化胡人赐姓,由于皇帝赐姓是莫大-荣耀,所以这一类的胡人家族就都改从汉姓并传之后人;第二个原因则是唐朝中后期的养子成风与朝廷对养子的法理认同。
养子,也叫干儿、义儿、义男、养男、螟蛉等。收领养子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古今中外皆有,通常是为继承家业,传宗承嗣或者其他。但像唐末五代这样出于政治、军事目的而大批地收认,并在社会上层形成一种普遍的风气,却是极为罕见。这些养子也在当时动乱的社会和王朝迭兴的历史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欧阳修所作《新五代史》的时候,特为此专立一传,名叫《义儿传》,充分说明其普遍性和重要性。
这种风气的形成,在隋末唐初之时,就已经开始显现出来。据史料记载,当时都于河北渔阳的燕主高开道就有“亲兵数百人,皆勇敢士也,号为‘义儿’,常在阁内。”逐鹿群雄之一的王世充也曾请为刘太后假子,认刘后为义母。太宗时,曾有大将张亮养假子五百人,因人告发,结果被太宗斩于市,籍没全家。武后时的索元礼权倾朝野,收薛怀义为义子。
但是此时,养子现象其实还并不普遍。自节度使制度设置后,养子风气才在河朔地区军队中大为流行,甚至成为一种制度。安史之乱后,李唐王朝在军事上逐渐丧失了对藩镇的控制能力,遂演成藩镇割据的局面,养子制度也就随之在各藩镇军队中蔓延开来。譬如《旧唐书·安禄山传》里就说: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二十年,张守硅为幽州节度,拔为偏将,以骁勇闻,遂养为子。安禄山在义父的提携下,迅速发迹,进入勋贵上层,他于范阳筑雄城,外示御寇,内贮兵器,养同罗及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余人为假子。《旧唐书·李宝臣传》里说:李宝臣,范阳城旁奚族也,故范阳将张锁高之假子,故姓张名忠志……及禄山叛,忠志循归范阳,禄山喜,录为假子,姓安,常给事帐中。《太平广记》记载:(田承嗣)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恤养。《旧唐书·石演芬传》:石演芬,本西域胡人也,以武勇为朔方颁宁节度兵马使,兼御史大夫,李怀光养为子,累至右武峰都将。《旧唐书·王廷凑传》:王廷奏,本回鹘阿布思之种族,世隶安东都护府,曾祖曰五哥之,事李宝臣父子,王武俊养为假子。
到了唐末,乃至其后的五代十国,假子制度更是蔚然成风,盛行于各军阀势力之间,当时的强藩悍将无不竞养假子,沙陀贵族出身而后得封晋王的李克用假子甚多,《新五代史·义儿传》序云:唐自号沙陀,起代北,其所与俱皆一时雄杰勇武之士,往往养以为儿,号“义儿军”,至其有天下,多用以成功业,及其亡也亦由焉,太祖养子多矣,其可纪者九人,其一是为明宗,其次曰嗣昭、嗣本、嗣思、存信、存孝、存进、存璋、存贤。
蜀主王建的假子亦多达百二十人,在文献中有姓名可查者四十余人。此外,歧王李茂贞、梁太祖朱温、后唐明宗嗣源等,也都有不少假子,以致梁、唐、晋、汉、周共五代而实有八姓。其中三个皇帝出身养子,也就是后唐明宗李嗣源;后唐废帝李从珂以及后周世宗柴荣。而十国中北汉王朝传位四代,其中废帝刘继思、英武帝刘继元均为睿宗刘承钧的养子。此外再有其余者,那简直数不胜数了。
这看起来很是不可思议,但之所以说唐朝在法理上认同养子,是因为唐律规定:养子同样拥有继承权!所以即便在正统性上略逊于嫡子、亲子,但一旦养子实力较为雄厚,取代嫡子、亲子而集成“先父”基业,却也并不会遭到天下唾骂。
所以说唐朝的姓氏乃至姓氏继承,其实真有些混乱。也或许是因为李唐皇朝本身拥有一些胡人血脉,是以终唐一世,在中原汉人皇朝里面,对于汉胡之分算是看得比较淡的。后世有一部分网友认为纯汉族已经不存在,这个说法如果仅仅说血统,而不谈民族文化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当然,民族之所以是民族,恐怕还是对本民族的认同感最为重要,而这却是一个文化传承而非单纯血统传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