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仁轻叹一声,虽然他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但是当他亲耳听到,倒底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实不相瞒,我正是永丰梁元村人。我爹就是亲身经历了那一场大变革的人。何先生创立聚和堂时,我爹正满七岁。那时候,我们家里只有一亩薄田,虽然每年都租别家的田种,但是也仅仅能够勉强度日。
如果不是何先生创立了聚和堂,我爹根本就没机会读书。那时候,家里能吃的饱就不错了,哪里还妄想读书,遇到年成不好,都是要靠何先生家里救济,一家人才能过活。
可是,何先生创立聚和堂以后,我们家又分到了何先生免费提供的十亩义田而且还让我爹和我的几位叔叔免费入村里的学堂读书,还提供吃住。
我爹在堂里的学堂读了十一年的书,就在他出来后的第一年,何先生便被抓起来了。当时,我爹跟一班堂里的兄弟四处奔走,终于保住了何先生的一条性命。后来,何先生去了,聚和堂也就跟着散了伙。我爹和几位同窗虽然百般努力,想要恢复,却终于因为名望有限,而无能为力。
加之朝廷施压,聚和堂便再也没有重聚起来。我爹于是心灰意懒之下,便带着我娘离开了永丰。
我爹终其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重建聚和堂,虽然他离开了永丰,却一直在做着这方面的努力。可惜,终其一生,他的这个心愿也都没能实现,而且还为此吃了好几次的官司,如果不是朋友营救,他只怕也早就死于狱中了。
虽然如此,在我九岁那年,我爹到底还是没能逃过那一劫,终于再次被抓进了县牢。这一次,他再也没能出来。”
梁如继说到后,声音开始有些哽咽起来。
“梁兄有没有想过,何心隐的这个聚和堂显然是很得民心的,可是为什么最终他却失败了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大同世界
梁如继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自从我爹去世,我便被父亲生前的一位朋友带走了。我跟着他四处流浪,几十年来,足迹可以说是遍布大明各省。
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很多地方其实都跟当年的梁元村一般。虽然朝廷定的田赋是十取其一。但是,地方上却往往任意的给百姓加赋。以至于在江南,粮产高的地方,许多的田地都是要交十之五六的粮税,甚至还高。这还不算,每年还有许许多多的徭役摊派。
只有依附于当地的名门显贵才能得到庇护,不至于被官府欺压的那么利害,至少,徭役是免掉了。可是,这些户主们对这些依附于他们的百姓也并不是分文不取的,他们往往也要向他们收取十之三四的田赋,有些地方还会高些。只是比官府稍好一些。这些田地可都是他人自家的田地啊!如今等于是他们无条件的将田地过名到那些大户名下,便要每年向他们上交三四成的田粮。这是什么样的道理啊!
可是遍观大明,这种现象比比皆是。特别是在江南苏湖和川中这些产盛产稻米的地方。有句俗话说的好,苏湖熟,天下足。可是现在,就算是苏湖的米粮产的再多,朝廷能够收上去的都十分有限。
于是,这便产生了恶性循环,朝廷越是收的少,便越是向下加重摊派。于是那些有田有地的人,便更多投向各地的大户。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现实,何先生的聚和堂才能创立的很顺利,因为他既可以给那些小民提供保护,拦住朝廷那些多如牛毛的胡乱摊派,又并不向他们收取税赋,甚至还反给他们提供田地耕种。大家当然都很愿意。
可是他又为什么会失败的如此之快?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我觉得这是由于何先生的为人决定的。何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直的人。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正直,成就了聚和堂大同社会般的和谐与无争。但是,也正是他的这种正直,也直接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
从聚和堂里走出来的那一代人,他们几乎人人都深受何先生的影响,他们都有着很纯洁的思想,正直的心,或者说是一种侠义之心,为了朋友,他们可以两胁插刀。可是正是因为他们的这种性格,造成了他们一生大多郁郁不得志。他们不能适应这个肮脏的世界。
因为他们的直率,他们往往很容易得罪官府。所以,最后往往被那些官员们以各种名义给判了罪。何先生便是他们的代表。
所以,我觉得。贪官,才是我们百姓最大的敌人。要想世界恢复清明,回到何先生所创立的聚和堂那样的世界,就需要消灭所有的贪官。只有把这些贪官都消灭干净了,这个世界才能真正的干净起来,何先生那样的悲剧才不会再重复上演!”
梁如继说到这儿,忍不住站了起来,手臂也跟着挥舞起来。
俞仁摇了摇头。“我不认同你的观点。无论什么国家,无论什么时代,贪官永远都是会存在的。只是数量的多少而已。如果百人之中有一人,那贪官的影响就很小。如果百人之中有九十,那贪官的影响就大了。
而你们聚和堂那样的方式,是注定不可复制,不可持久的。说到底,这已经不仅仅是个贪官的问题了。就算没有贪官,你们的聚和堂也无法长久存在下去。”
“为什么?”梁如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他说出这样的论点,让他十分的意外。
“因为聚和堂说到底,他是一个与现行的国家体制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正因为这个体制好,如果他一直发展下去。那大明朝也将很快被他所替代。因此,朝廷是不会任由他发展的。
这不是因为他好或者不好,而是因为他的存在对现有的大明王朝构成了威胁。所以,他如果不好也还罢了。反而越好,朝廷便越不能让他存在下去。因为越好,他的影响力就越大,对朝廷的威胁也就越大。”
梁如继听了俞仁的这一翻话,许久没有说话。他虽然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几十年,但是却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过。
“你看到这一杯茶水了吧!看上去,它是干净的,但是它真的能够干净到一点杂物也没有吗?一杯水真的可以干净到不存一点杂质吗?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才有那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也正因为何先生的聚和堂纯洁到了无以复加,所以他才不可能长存下去。没有争执,没有饥饿、没有欺压、没有不公、也没有战争,这样的世界是永远不会存在的。
试想一想,如果你们聚和堂里有一千名骁勇的守卫兵,那永丰知县还能把何先生抓走吗?至少,他是做不到的。那聚和堂还会如此轻易的便散掉了吗?应该也不会吧!
虽然有了士兵,你们的这种和谐无争的本体看上去是被破坏了。可是非如此,不能保证你们的和谐无争。
老子说,‘不争为争。’我现在把它反过来说,应该就是‘争为不争’。只有在大局上争的过朝廷,你们才能最终保证各人的小局面无争。
有一句话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你们实际已经夺去了大明朝这一个村的政权,可是你们却没有保护他的军事实力,大明朝这个中央帝国又怎么可能会让你们长久存在下去呢!”
梁如继听完俞仁的这一翻话,忍不住拍案而起。
“先生之言真是让学生茅塞顿开。如果早听到先生之言,我们又哪里会走这么多的弯路。我恳请先生能否给我的朋友们也宣讲宣讲您的高论?好为他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好啊!”俞仁听到梁如继突然改口称自己先生,知道他是为自己的这一翻抄袭而来的理论所折服了。不过,他的脸皮向来是很厚的。虽然人家真正佩服的其实并不是他,但是他还是很有几分得意。
其实,从前的俞仁,对这些问题是不感兴趣的。可是,当他在这个世界里越走越远,家财越积越多,生意越做越大,他身上所背负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原本,他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只要管好自己就行。可是现在不同了,如果把赵蕊手里的俞氏钱庄、沈家的各色人等,与海上的那一班归属于他的那一班兄弟加在一起,这个人数只怕不下三五千了。
他必须要对这些跟着他混的数千人负责,就不能不为他们考虑;要考虑他们的吃住问题、收入问题、发展问题,甚至家庭问题。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变化,许多原本似乎与他遥不可及的社会问题,也都越来越成了他近在眼前急需解决的问题。
他开始越来越多的考虑起,这些大明朝的社会问题。因为他要想保有自己努力到现在所创下这些基业,保证跟着他混的这几千兄弟姐妹始终有饭吃,没有一个健康安定的社会大环境,那是万万不行的。从前,他因为能力小,就算他想改变,那也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的实力已经强大了许多,许多从前不能做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开始着手了。
包括逐步改变这个混乱肮脏的世界。
可是,要如何改变,却是一个大问题。他虽然对这个问题想了许久,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位在这方面有经验的人。包括他最能干的两位红颜知己李莹与赵蕊。
但是,今天他终于遇到了一位这方面的专家。这个梁如继显然在这些问题上有很深的钻研。他也很迫切的想要跟他再进行进一步的探讨,于是站了起来。
梁如继大喜,也跟着站起来,两人出了包间,梁如继在前面带路。
可他们刚走出茶楼,便见迎面匆匆走过来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年轻人。
梁如继突然见到此人,忙迎了上去。
“诚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