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广手里拿着那腰枕,你还别说,王妃的绣功真是没话说,这腰枕简直太漂亮了,墨紫缎面,正中一幅团绣图案,里头是荷叶底水鸭嬉鱼图。那鸭子滑稽可爱,活灵活现的,叫人爱不释手。
只可惜这一件也得像先头的那些一般,压入箱底不见天日。
但无论如何,阿雾在送出了腰枕之后,也没指望就能打动楚懋,却不想这天夜里,楚懋忽然就回了玉澜堂。
当此时,阿雾正在灯下,给楚懋缝制护膝,想着天气冷了,坐着有些冻膝盖,当然也少不得在护膝面上绣上一幅鸭图。
楚懋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阿雾穿着雪青色织金团花牡丹灰貂毛出锋夹袄,下系白地玉女献寿双膝襕马面裙,灯下静坐,美人如玉,如果她手上绣的不是一幅鸭图就完美了。
“王爷!”阿雾本来正聚精会神地绣着,忽然抬头间才发觉楚懋进来了的。阿雾暗自懊恼,好在今日她并未有什么行差踏错,万一改日被楚懋这样无声进来,撞见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不好了。少不得明日得把这玉澜堂的丫头好好说一顿。
阿雾站起来请安,楚懋道:“今后别费眼睛做这些了,交给下头丫头做就是,再说府里不是有绣娘吗?”
楚懋这话说得多体贴啊。
阿雾自然也不能让他专美于前,笑道:“王爷用的东西,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好交给别人来做。”
楚懋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去了净房。待他出来后,阿雾手里头的护膝刚好绞线完工,她走过去将护膝往楚懋眼前一摊,“王爷可要试试这护膝,明日要进宫朝贺还要去祭天,正好用上。”
楚懋看着那鸭子,面无表情地道:“我不用护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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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雾愣了愣,没想到楚懋会拒绝得这样干脆,连顾忌一下自己的感受都欠奉,这着实让阿雾觉得自己的心抽着气儿地疼。她巴心巴肝,熬夜赶工地做这些,描花样、配线色,哪一桩不是尽心尽力,连指头都没以前柔嫩了,却还换不来他一丁点儿的暖和话。再说了,她也没敷衍他,绣样子都是用的自己最喜欢最擅长的图样,而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也没拿那些什么花啊草的来敷衍他,难道自己还不够真心?
阿雾怕楚懋是真心不喜欢,还让小丫头拿着那花样子去问了好些园子里的人,谁见了不说那样子好看,争着抢着来借图去描。不过如今见楚懋这样,阿雾大概也知道他可能不喜欢自己的绣品了。
不过楚懋不给阿雾台阶下,她却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否则也太难堪了些,因而强扯出一丝笑容道:“王爷如今年轻体健,自然用不上护膝,是我想得不周,那我替你收起来,等你上了年纪再用可好?”
楚懋这回连嘴角都抽了一下,看了一眼那活泼泼的鸭图,绣在小孩儿的衣裳、鞋面上就显得相得益彰,他可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老的时候穿这图案的护膝是何等滑稽。
不过楚懋低头见阿雾神情里有一丝委屈,眼底蒙了一层水雾,他忽然有些觉得阿雾这个小名其实真是极称她的。
“唔。”
这回阿雾见楚懋没有再拒绝得那么明白,而是含混地“唔”了一声,便也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阿雾起身收好护膝,去了净房梳洗出来,见楚懋斜靠在榻上看书,神情悠闲。
灯下不仅适宜看美人,也极其适宜看美男子。
让阿雾不得不感叹一声“呜呼懋哉1”。懋者,美也。
1出自《后汉书?章帝纪》。注:“美也。”
眼前人,清隽绝伦,如松如翠,神情疏淡里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慵懒。他这样随意的斜靠着,没有世家男子身上的那种规矩的烙印,反而有着一丝不该存在的不羁,姿势里就带着一股子反劲儿。
阿雾不知道自己是知道后来所以觉得他身上有股反劲儿,还是他身上真有那么股气质。
此时,楚懋见阿雾出来,淡扫了她一眼。
是了,就是这种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就仿佛世间的规矩都不在他眼里似的,他也不会臣服于任何人或事。
“睡吧,明日还要进宫。”楚懋搁下手中书卷,起身往床畔走去。
阿雾点点头,脱了鞋,脚上依然穿着袜子,滑入了被子下头。
“明日冬至朝贺,你不用紧张,若在宫里有事,你可以给皇后身边的芳姑姑传话。”黑暗里,楚懋平静地道。
阿雾听了却一点儿也不平静,搞半天皇后身边的芳姑姑居然是楚懋的人。阿雾对这位芳姑姑颇有印象,乃是田皇后身边很得信任的宫女。
阿雾在想,既然楚懋的手都伸到田皇后身边了,那他前世为何不干脆在舅舅宾天的时候乘乱登基,说实话,只要安排得宜,矫诏登基也不是不可能,比他最后起兵谋逆总要容易些。
当然楚懋是不可能回答阿雾这个问题的。但阿雾没想到,楚懋会把这样的秘密告诉自己,难道是自己的一片真心打动他了?
亦或者,在楚懋的眼里,阿雾根本就只能是他的人,她的家人也全都是他的人,所以这等秘密即使告诉阿雾,也没什么大碍。要紧的是,阿雾不要在宫里出什么差错。
然而,这给了阿雾一种错觉,一种真心换秘密的错觉。
次日,阿雾带着两个侧妃进宫往坤宁宫向田皇后朝贺冬至节,她自然是犯不了什么错的,宫里的一应规矩她比大多数人都更为熟悉,且不提她做过多少年的康宁郡主,就拿她在宫里飘的那么些年来说,她也自然比旁人来得熟悉。
虽然入宫朝贺又苦又累,而且寒冬腊月的也冻人,可阿雾心里依然挺乐意的,既见到了福惠长公主,又同崔氏见了面,虽然说不了话,但知道她们都很好,这也就令人欣慰了。
回到祈王府,府中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晚上,先是开银安殿祭祀先祖,阿雾身着大红地云凤纹镶褐边曲裾,肃穆地跟在楚懋的身后,立于银安殿外,等着家里唯一的一个男人进银安殿祭祖。
深广的殿内,楚懋的身形显得孤单而寂渺。
祭祀后,在瑞安堂摆家宴。当然这一切都不需要阿雾这个祈王妃操心,她只要舒舒服服地坐在位置上动筷子就行了。
为了照顾楚懋那恼人烦的喜洁癖好,家宴没有如同普通人家里摆成大圆桌,而是法古制,一人面前一张矮几,几后铺横席,席上设圆形软垫,人跪而坐之。
小几上设玉簋盛食、玉觚饮酒,一侧有丫头伺候,以铜斝温酒,晃眼间还以为是回到了古朝。
楚懋一袭玄色镶金地绣卍字蝴蝶纹边宽袖袍,峨冠博带、轻衣风流,居于正中。
阿雾坐在左首一列的第一位,对面一席空置,下首第二位是何佩真,对面是陶思瑶,三个侍妾依次后坐。
“去请姑姑来。”楚懋道。
梅影应声而去,郝嬷嬷片刻即到,循例谦逊了一番,终究还是坐到了阿雾的对面。这便可以开席了。跪坐在门边的一行伶人横笛弄箫,弹阮吹笙。
席间毫无交流与欢悦,阿雾吃得胃疼,好在很快就有人为她解了闷。相思以手抱琴,一袭玫红织金团花大袖衫,臂挽粉罗披帛,如云中仙子般飘然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