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凉嗤笑一声,摇起折扇不冷不热说:“既如此,我先去了。”
云卿便也跟着起身,还未迈开步子,便听慕大姑娘吟吟浅笑对她说:“哥哥这般,可叫嫂嫂很是为难了吧?两个孩子嫂嫂不疼,旁人要说嫂嫂你小气不容人了,若是疼,恐还要看哥哥脸色。嫂嫂陷此两难,此间苦楚可想而知,哥哥又不知道多体谅心疼些,嫂嫂也实在是辛苦了。”
慕垂凉一顿,目光掠过两个娃儿、阮氏、慕大姑娘,最后落到云卿身上。他已收了笑,因而目光带着点子些微的冷冽,像审视什么不相干的人。云卿见阮氏都慢慢收了笑,忙在旁扯了扯慕垂凉衣袖说:“得啦,多大点子事,你跟我怄气倒罢了,干什么要让太太也担心呢?咱们的事就回房再说,如今当着这么多人面儿呢!”说罢暗掐他一把。
云卿也不过提醒罢了,以慕垂凉这性子,她也没几分把握。哪知慕垂凉看了她一眼,竟乖乖没再说话。
云卿也知都是台面儿上做戏,没趣儿的很,便不耽搁,对阮氏和慕大姑娘说:“小主,太太,我们便先回去了。等小主得空,我就请三姑娘过来一趟,一道说说这些个事。”
慕大姑娘点点头,仍疼爱地抱着曦和,不多看慕垂凉一眼。阮氏亦如此,只低头逗弄昭和。云卿便拉慕垂凉出了门。才刚踏出门外,便见慕垂凉摇了扇子,半忧半叹说:“啧啧,我那妹妹怎得就开始替你说话了呢?她是不要我这个哥哥了啊……”
这时候说这话,分明是为了叫里头人听得到,云卿笑着摇摇头,跟着他一块儿往外走。
“我来之前都说什么了?突然就开始帮你说话了,莫不是你答应了她什么吧?”出了门,慕垂凉问。
“没有什么,”云卿道,“一家人,和气生财。我答应照顾太太,她答应帮我做好凇二爷纳妾和冽三爷娶妻一事,不过就说了这些,都是按你意思来的。”
慕垂凉点点头说:“妹妹先提的?”
“是了,我也不懂,怎得她就先跟我提了,照理说,怎么着也该先跟你说才是。”
慕垂凉琢磨了一会儿,略略点头说:“她答应做的,可比要咱们做的多得多。我看下午若得空你就好生睡个午觉,今晚怕是不能睡了。”
云卿讶然,迟了一步,没跟上他。慕垂凉便停下来问:“怎的?信不过我?”
云卿哪里是信不过,正是因为深信不疑,如今才受了惊,喃喃说:“你也忒可怕了些……”心下想的却是,这份儿掐算预见旁人心思的能耐,万望绝无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慕垂凉自然不知她心下所想,反倒上前拂开她耳畔一点子碎发,微微眯着眼睛笃定地说:“安心睡就是了,到了时候我自会喊你起来,晚上见妹妹之前,恐还要应付一摊子杂事。”
云卿深知他的能耐,他说有,就必会有,如此便干脆不问,只点头应下说:“晓得了,都听你的。”
见慕大姑娘早上那一身旧衣裳云卿便知,今早她是不会见客了,果然,吃罢饭阮氏送慕大姑娘回不厌台,也带上昭和曦和两个娃儿,随后一早都没出来。二太太洪氏倒是带凇二奶奶孔氏、小三姐儿昕和去拜见,却在莹贞姑姑那里吃了个闭门羹。洪氏因见过慕大姑娘当众呵斥莹贞姑姑,便不大看得入眼,还和莹贞姑姑争辩了几句。莹贞姑姑倒是好脾气,耐着性子柔声柔气儿地解释,但到底是惊动了里头的慕大姑娘等人。
然而慕大姑娘十分客气,着人送了许多瓜果点心给小三姐儿昕和,余下并不追究。此事便就作罢了。
云卿听得甚是稀奇。这莹贞姑姑一看便是慕大姑娘心腹,但慕大姑娘对她倒并不特别体贴,像是十分的信任下只有八分的疼爱,差那一截儿也不知是为何。
用罢午饭,云卿依慕垂凉先前所说,独自在房里歇下。慕垂凉到凇二爷那边去了,蒹葭在长庚处,秋蓉在慕大姑娘处,芣苢带着几个小丫头在外头晒着太阳做针黹,房里没人伺候,静得过分。云卿翻来覆去,心头像压着厚厚的棉絮,说不出究竟为何沉重,但总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又躺一会儿,迷迷糊糊有些睡意了,却觉六月天儿燥得很,各种心神不宁。裴三太爷若果真对慕大姑娘下手,如今他人既回物华,这么大的事自然少不了要跟裴子曜通气儿的。那么裴子曜又会作何打算呢?
裴子曜当日对她放手,毫无疑问是为了守护裴家。守护裴家的荣耀与地位,这件事早在他幼年时已经深深根植在心底了,任何人都无法相较无法动摇。裴子曜是真正的君子,如今却碍于裴家嫡长子的身份,做足了为他不耻的事,他宁可自己坠入深渊也绝不容许裴家清白荣耀有丝毫损伤,他是用毁灭自己的代价来保住他心中最圣洁的裴氏家族。
云卿不免会想,若有朝一日裴子曜知道,这裴家早就是罪恶的裴家,他牺牲自己的仁善只换得一份长盛不衰的罪恶,他究竟是否受得了。
这般想着,半梦半醒之中不免轻声作叹。裴子曜,裴子曜,大约是七夕将近,近日里竟总是想起裴子曜。
然而直觉若无错,她和裴子曜大抵只会在针锋相对中万劫不复,永无回头之路。
她似乎开始梦魇,明明清醒,听得到外头蝉鸣和芣苢茯苓等人嬉笑声,人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紧接着像是进入梦境,她被绑在高高的石柱上,眼看着裴子曜睚眦欲裂,满目憎恨,最后双目生生淌出血来。云卿惊恐万分,裴子曜却仰天大笑,他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却在步步后退中突然坠落——
“不!不要!裴子曜不要!”云卿赫然惊醒。
“怎么了?”温厚的大掌抚上脸颊,云卿一激灵下意识躲开,抬头却见慕垂凉眼底惊讶一闪而过。
云卿长舒一口气,只觉头痛欲裂。伸手一抹,才发现额头上尽是冷汗,不禁有些怔然。
“做噩梦了?”慕垂凉刻意忽略方才听到的名字,不动声色地摸出她腰间帕子帮她擦汗,声音低沉温柔,并无追究之意。
“嗯,”云卿却并无遮掩,叹道,“梦到裴子曜了。”
慕垂凉手一顿,放下帕子,起身欲离。云卿一把抓住他手,直愣愣说:“你别走!”
慕垂凉转身看着她紧张神色,笑着摸摸她的头顶,柔声说:“我拿茶给你。”
喝了茶,云卿总算稍稍平静一些了,慕垂凉在旁帮她擦汗,目光关切,并无作假。
云卿不免叹说:“你竟一字不问,大抵也不是很在乎。”分明是无理取闹。
却见慕垂凉接过茶盏,浅笑温润:“我在你心里多大分量,我心里明白得很。”
云卿心中一震,莫名的情愫在胸膛蔓延开来,说不清是喜悦或是其他。
“还有,”慕垂凉摸着她的头顶,又笑着补了一句,“我不会走的。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在地藏王菩萨庙,我们都快要死了,又都拉着对方的手。从那之后,我再没离开过你,你不知道罢了。”
078 安慰
云卿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曾怎样牵着彼此的手,在电闪雷鸣中一起生死攸关、一起转危为安。她只记得初初见他时他便不似孩童模样,十几岁的人,脸上沉静之中却自有一份薄凉的冷笑,像笃定又像嘲讽。
那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神色,但如今的他反倒不会在人前露出如此情绪,他时常恭谦,笑意温润,看不透喜怒。
云卿方才受了惊,如今稍稍平静下来,方觉一股子疲惫深深席卷了她,便要往后靠去,口中也喃喃说:“我不记得了。”
待靠上去,却觉意外温软,回头一看,见慕垂凉已适时在她身后加了一个大软枕,待她睡下又将薄被拉上去一点,云卿蹙眉道:“热呢。”
“刚出了汗,如今敞开晾着最易着凉了,”慕垂凉柔声道,“再者,你记不得没有关系,我记得就好。你只要信我就够了。”
云卿坐了一会儿,越坐越觉胸膛里一股子奇奇怪怪的情愫柔软成了水,弥漫成了雾,消散成了酸楚。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仔细审视了良久。是了,这是他的相公,彼此知根知底,欲携手白头到老,她怎会为些不相干的揣测而质疑他?莫说那质疑根本没什么根据,甚至现在细想之下,都不知道究竟是质疑些个什么。大抵是她受了蒹葭的影响,又大抵是近日里人多事杂所以胡思乱想,再大抵是她自己忙着蒋宽和裴子曜的事无暇与他好生相处,总归他只是一心对她好的。
他是没有错的。
云卿如此想着,终是如释重负般笑起来,将额头抵在慕垂凉胸口上,一分一分收紧了手臂。慕垂凉亦轻轻拥着她,虽无言语,但那份安宁弥足珍贵,让云卿无力多想多说。良久,慕垂凉柔声道:“再睡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