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看他犹疑,便解释说:“照爷爷去之前交代的,如今最多再一刻钟就回来了。若是急病,近处还有一位大夫,我给公子指路。若是不急,就请公子进去稍等,里头人多可照应一些,又有热水喝,会比在外头站着要好很多。”
裴子曜拍拍粗糙的篱笆木桩,浅笑致谢说:“多谢。不过在下并非治病,只是来拜访吕神医,既然吕神医不在,在下改日再来便是。告辞。”
小丫头便行了个礼说:“公子不必客气。”
裴子曜坐回马车里,心里难免感慨。吕神医名望之大连他世代行医的裴家都要敬重三分,竟不料他如今还过着如此贫苦的生活。以古稀之龄亲自进山采药已经难得,家里只留一个小丫头,却又是调教得如此知礼数知分寸的,来的都是穷苦人家恐怕难付多少诊金,但这里却照料地体贴周全。看来吕神医果然与传言别无二致,是个真正德高望重仁心仁术的医者。
“爷,要等吗?”
“不等了,”裴子曜打开竹筒打饮一口,阖上眼说,“已经能够确定。”
以吕神医的医德,倘若他察觉到云卿被人下药,决计不可能不说出来,而倘若他说出来,云卿则不可能不知道,从而由着他裴子曜在蒋家试探性地号脉。再者,连他也是几次连番号脉都不能确定,吕神医医术理当尚不如他,怎可能比他更早就真真切切地号出来了?
如此说来,只要裴二爷不回来,只要他不说,云卿被人下药一事就永不会被察觉。
呵……如何能说不可怜……
“头一回喝这玩意儿是几岁来着?”
裴子曜忽问,裴牧便看着他手上竹筒笑说:“回爷,是十一岁。”
“是了,”裴子曜攥着竹筒慵懒靠着,恍惚说道,“初见她那一年,一起在东山香岩寺后的山涧中灌了第一筒清泉水。后来时日长久,跟着她把嘴都养刁了。又怎知她早就不喝,我却已旧习难改。”
裴牧见他并没有放下竹筒的意思,反而若有所思摩挲着竹筒,笑意一分不减,便顺着话茬儿说:“记得往日里云姑娘也爱喝这个。”
“如今不喝了,”裴子曜再饮一口,说,“肯定是不再喝了。只喝自己的水,这原是个好习惯,她教会了我,自己却给改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与我在一起的一切才是对的,改掉,才是错的!”
云卿莫名一阵心悸,蹙眉抬头,却见是云湄醒来了,当即欣喜随手放下茶杯,关切地问:“姑姑可好些了么?”
蒋宽不在房里,如今都是自己人,云湄便不端着,颤巍巍抓住云卿手带着哭腔说:“你何苦要逼他!”
看来当日用计诱逼蒋宽之事云湄已经知道,既然如此,云卿便索性不瞒,坦然说:“姑姑当明白,不是我要逼他,是他一直在逼我。难不成姑姑你遭了这样的罪还要我坐视不管吗?你肚子里的孩子原是要叫我一声姐姐的,如今平白没了我能不恨他?蒋宽人虽天真,但早就已经不幼稚,这两天恐怕早已想明白当日我为何咄咄相逼。他恨归恨,却不占理,索性依我之言将你扶正,总归他也乐见于此,算是皆大欢喜。”
云湄让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默默流泪半晌,仍是难过不已,终是哭着说:“你别再跟他过不去了好不好?你明知他一心要对我好的,是我没用什么都帮不到他,反倒连累得他兄弟不和,母子不睦,让他受尽族中人嘲笑,害他耽搁手上生意,我这么没用他还是死心塌地对我好,云卿,云卿,你们就不能好好儿的别让我夹在中间为难吗?”
一番话说得云卿鼻酸眼涩,更说得白芷巧绿芣苢都泪眼汪汪,个个儿觉得云湄可怜。而幔帐后头,刚刚上楼的蒋宽也听得心底翻江倒海,他一心恨自己竟不能保护云湄母子,不想云湄不仅丝毫不怨恨他,反倒还替他说话,让蒋宽怎能不动容!
蒋宽听云湄仍嘤嘤哭着越发心疼得紧了,正忍不住要出去,却听云卿坚决道:“不,姑姑,这次我不会再心软!他一个大男人,所谓的爱怎能只是甜言蜜语?若仍无动作,只是一味说说而已,我纵是明抢,也要把你带回岚园保护周全!”
蒋宽心一沉,脸色当即不好。
却不知云卿早已察觉他来,一番话更是说给他听。只见云卿捧着刚刚喝过的茶起身在云湄帐前踱步,若有所思说:“听说蒋宽近日里又在琢磨花草茶了,姑姑你可知道吗?”
云湄点头说:“知道,他自在佛堂撞见我给蒋太太念佛经,便不再去茶庄了。日日厮守在家不顾生意,蒋老爷和族中长辈、茶庄掌柜们都颇有微词,所以我才劝他继续做他的茶。你如此问,可是他的茶出什么问题了?”
原来如此,竟是云湄劝他好好做茶的,那么要劝他继续做茶恐怕就容易多了。
云卿便摇头说:“如今的茶如何,我是不知道的。只是这花草茶,不瞒姑姑说,早在去年冬天我就已经喝过他为此研制的‘碧波流岚’了,个中利弊我也早就跟阿凉说清楚,想必阿凉也有转述给他。甚至当着他的面我也曾提点过他该怎么做,但是仿佛他对我芥蒂至深怨恨至深,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姑姑,我就直说了吧,若他如今做的茶还与去年的别无二致,你不如劝他别做了,那种茶真拿到茶庄里卖只会砸了茶叶蒋家的招牌,让他蒋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名号更加坐实了而已!如今早些收手,免得到时候得罪了裴家得罪了蒋家还赔得一干二净,落得里外不是人,尽剩穷折腾,对谁都不好!”
云湄似收到惊吓,不一会儿又急哭了,难过地说:“卿儿你、你怎能这么说他……”
蒋宽忍无可忍,从幔帐后出来紧盯着云卿道:“不,阿湄,让她说!”
云卿略一挑眉,低头看着手上茶杯,心说又要和蒋宽再起冲突,自己这可不也是穷折腾么?实在不如听从裴子曜之劝,放开他蒋家事,好好过自己日子。
可是云湄生怕他们起冲突,挣扎着要起来,云卿与蒋宽皆眼明手快齐齐拥到床边儿,可是云卿毕竟手腕有伤不敢大意了怕云湄瞧见,因此让蒋宽抢了先,蒋宽按住她肩头安慰说:“我明白,我们不吵。你好好躺着别担心。”
云卿瞥一眼蒋宽,放下茶杯拍拍手云淡风轻说:“姑姑放心,如今你是他正室妻子,我自然要略有顾及,我纵对他不满,却又能将他怎样?所以我此番来不是要找碴儿生事,而是想跟他作个约定。与你,与我,与他的花草茶有关的约定。”
049 挖坑
“约定?”
云卿点头道:“云卿肤浅,不能辨别蒋大爷你对我姑姑一番真心。不过想来一男子能为一女子所做,不过一口饭,一件衣,一生珍爱,不离不弃。我姑姑养病期间蒋大爷所作所为的确做到了珍爱与不弃,云卿看在眼里,永感于心,自不会有所怀疑。然而不怕无心,最怕有心无力。如今别说我姑姑,连蒋大爷你,吃穿用度也都是用的蒋家的银子。那我怎么能够确定当你有朝一日不能再依附蒋家,你依然能给得起我姑姑一日三餐呢?”
蒋宽暗暗咬紧了牙。从前他好玩云卿便说他浪荡,如今他顾家云卿便指他无能,分明是无论如何都要拆散他与云湄了!如此蒋宽更不能忍,然因碍着云湄,于是极力忍了心头恼怒咬牙道:“纵我只是个讨饭的,也不会让——”
“若你只是个讨饭的,”云卿目无波澜扶了扶发间金簪,不冷不热打断蒋宽道,“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姑姑交给你的。你说我势利也好薄情也罢,要我姑姑跟着你讨饭这种事我不能忍。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连赚钱的胆量和能耐都没有吗?”
蒋宽眼睛几乎要喷出火焰来。云卿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勃颈上暴起的青筋和关节发白的铁一般的拳头,心知此事着实比想象中容易,果然,不等云湄开口哀求便听蒋宽阴沉开口道:“你不必激我。有事就直说。”
“好说,”云卿轻描淡写道,“听说你在做新茶,极好。成与不成,总归有那个胆量跟气魄到底就让人心生敬畏,所以我帮你一把,你需要的花草药材我帮你与裴子曜买,你全馥芬茶庄一应用银我帮你向阿凉借,总之你专心做你的茶就好,无须分心其他杂事。但即日起,至七夕斗灯结束近这三个月时间里,你要把你的新茶卖到蒋宋茶庄镜湖茶本月净利的一半。众所周知镜湖茶也是新茶,上个月才放到店里卖,然而你全馥芬不如蒋宋茶庄名气大,你蒋宽不如宋掌柜老成,你人手亦不能与蒋宋茶庄相较,因此拿你三个月的全部盈利与他本月的一半净利相比,这不算是我故意欺负你吧?但是你要知道,我此举只为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做茶,你若单只为了账面儿上几行字跟我偷奸耍滑瞒天过海,莫说我,恐怕连我姑姑也要看轻你。”
蒋宽越发握紧拳头,却只静默地看了眼虚弱的云湄,继而冷冷对云卿道:“我蒋宽还不至于!我蒋家几百年皆是做茶,历代荣耀累积皆因一味茶起,我蒋宽再不济也会去自败名声!”
云卿心头真是大赞蒋宽这份骨气,果然不愧是蒋宽,虽说如今常常冷寂得像块石头,却仍是当日沁河边上热血洒脱的蒋家大少爷!这厢云卿正心头暗赞,那厢蒋宽却已逼近两步,以全然有别于往日的沉静与谨慎逼问道:“你还没说,约定之后呢?”
“你欲怎的?”
蒋宽阴郁开口,一字一顿道:“若我如约做到,就请你云卿从此离我跟云湄远远儿的,此生都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蒋大爷!”云湄脱口而出,原要开口作劝,然见蒋宽一脸愠怒,明知他委屈,又知云卿毕竟一心为她,一时劝也不得劝,怨也不能怨,只是越加悲伤难过不能自已。
蒋宽越发心疼得紧了。他不过在气头上,稍冷静一些,又岂会忘了云湄对云卿的情谊,见云湄如此益发心疼得轻手轻脚上前摁她躺下,也不得不软了语气劝慰地说:“你莫急,莫急。”
略顿片刻,又转身对云卿说:“我自然不能让阿湄再也见不到你,但是云卿你记得,若我如约做到,从今往后,今生今世,我与云湄之间任何事你都不得插手!说到底悲欢苦乐都是我二人之事,就算你是她至亲,但她如今有家有夫君,什么事都有我做主,轮不到你来插手!”
云卿见好就收,自然没打算再起纷争,便笑道:“就依你。不过若你做不到,我会做什么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到时候可别怪我我无情无义。”见蒋宽怒色未消,便打算告辞了,先温言软语安慰了云湄几句,又叮嘱她听吕神医的话好好养伤,等絮叨够了方转身对蒋宽说:“时限只到七月初七,未免仓促,我会尽快说服裴子曜将你所需药材卖给你。至于我姑姑,若你不放心交给我不如就带去全馥芬住着,你请大夫就近照料就是了,总比留在你们蒋家让你瞻前顾后要好得多。我言尽于此,望你谨慎行事,就此告辞。”
云卿回了慕家头一件事自然是去找慕垂凉,今日种种事关重大,尤其与蒋宽之约定必须要先知会慕垂凉一声。然而入了夜云卿偷偷进了石林丛,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先前那条路,云卿确信那条路她早就已经烂熟于心,如今唯一可能是有人挪动石块石柱令她迷惑。云卿独自挑着灯笼气急败坏在里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未免迷路,只得按照暗自做下的记号原路返回,趁夜直奔长庚处。
长庚仍不能下床,依旧是捧卷侧卧、怡然自得之态。听罢云卿所言,长庚便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我知道。自大丨奶奶那日夜探之后我便进不去了,我还倒只是自己记错,如今看来倒像是已被人发现了。”
“你也进不去?”云卿下意识觉得怎么可能,照下人所说慕垂凉并非第一次被关在那石屋里,纵路线有变,他那样子谨慎的人又怎会允许自己沦落到当真与外头不得互通?
云卿连诓带诈,说:“你没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