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上对贾涛和他的辩护律师的轻薄态度报以嘘声。
主审法官说:“保持法庭肃静,破坏法庭秩序的旁听人员,不得继续留在旁听席上。”然后与两名陪审人员低语后,又转向沈恕说:“检方提供的两份证据都不能作为直接证据,我国并没有以催眠获取的证词作为判决依据的先例,如果检方不能提供进一步的证据,此案将退回检察院,如果检方在半个月内不能补充证据,对当事人的控罪不能成立。”
听众席上又发出骚动的声音。
沈恕与我对视一眼,我举手说:“检方证人有直接证据要补充。”经法官允许后,我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将画面上的影像投放到法庭的大屏幕上,画面上是一具刚出土的骷髅。
我说:“这就是许晓旭的遗体骨骸,以贾涛这样的高智商犯罪嫌疑人,恐怕也想不到她在死后一年,还可以对你进行无声的控诉。”
张大为抗议说:“反对检方证人的假设性说法。而且许晓旭是被人掐死的,没有可能在骨头上留下伤痕,检方的证据不具有说服力。”
我说:“骨头会说话也不稀奇,否则不知有多少杀人犯要逍遥法外。”说完,我把鼠标在屏幕上点一下,局部放大,尸骨的指甲明显地呈现出来。
我用鼠标指着尸骨的指甲说:“临床上有一种甲病患者,其甲板平面分裂为大小不等的多层薄片,先从游离缘开始分为不同层次层,继之逐渐向后延伸,病变处颜色变白,甲板脆弱,容易碎裂。甲板分层属脆甲病中的一种,又称甲层裂症或甲分裂。引起甲病的原因很多,像内分泌障碍、肝病、维生素缺乏症、神经疾患等,许晓旭就是一位神经衰弱患者,而她的指甲断层就是由此引起的,我在松江大学附属医院找到了她的就诊记录。”
张大为说:“这和本案有关系吗?”
我说:“有关系,而且关系密切。”然后把鼠标移近尸骨的指甲断层处,“这就是我们的直接证据。”
在指甲断层里,隐约可以看见几点细小的彩色影像,由于画面模糊,看不出是什么物体。
我说:“这是几粒沙子,是许晓旭的遗骨出土时,在她的指甲断层里发现的。”
张大为说:“许晓旭的遗骨被掩埋在砂石山上,指甲里有几粒沙子又能说明什么?”
我说:“沙子有很多种,虽然外表看来大同小异,但是成分却各不相同。这几粒沙子虽然不起眼,却是世界上罕见的沙子,含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石英成分,这要经过几亿年的沉积才能形成。据中科院的学者鉴定,这是形成于三亿四千万年前、仅见于撒哈拉沙漠中的沙子。许多神学家相信,这些年代久远的沙子具有通灵的神奇功效。”
张大为不无讥讽地说:“原来掌握着现代科学知识的警方法医对玄幻通灵的事情还深信不疑。”
我说:“我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是你的当事人贾涛却对通灵的说法很感兴趣。贾涛所使用的催眠辅助工具,沙漏中装的就是这种沙子。我们已经做过鉴定,贾涛的沙漏中的沙子与许晓旭遗骨的指甲中的沙子成分完全一致。沙漏是催眠师经常使用的辅助工具之一,但是市场上出售的沙漏中装的大多是普通沙子,这些来自撒哈拉沙漠的沙子在楚原市非常罕见。这足以说明许晓旭临死前曾经在贾涛的房间里出现过,贾涛对她实施犯罪行为时,许晓旭的手臂无意中碰到沙漏,沙子留在她的指甲断层中。”
我又补充说:“根据航空公司的记录,贾涛曾经于2005年5月前往突尼斯杜兹,那是通往撒哈拉沙漠的门户,我这里有贾涛出入境的记录。”
张大为说:“反对,许晓旭是贾涛的患者,她的指甲里存有贾涛沙漏里的沙子,不能作为我的当事人对她施暴的证据。”
我向法官说:“许晓旭生前是一个干净到近乎有洁癖的女人,她绝不会在指甲里留有异物,除非在异物进入指甲时,她已经无力清理。法官先生,这是一起非同寻常的案件,案犯采取非同寻常的手段作案,警方在调查取证中有很大困难。而梁思齐被催眠植入记忆,对所有不属于她的罪行供认不讳,这都对警方的侦破造成了干扰。通过常规手段,这起案件将永远沉埋海底,真正的犯罪嫌疑人永远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恳请法庭汇总检方提供的所有证据,对本案做出公正判决。”
2008年10月17日,和平区法院对许晓旭一案作出判决,贾涛杀人罪名成立,一审判处死刑。
2008年10月27日,贾涛上诉到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判决,维持原判,驳回上诉。
2008年11月10日,贾涛上诉到松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决结果,维持原判,驳回上诉,此为终审判决。
2009年1月15日,贾涛被执行注射死刑。
第3案 自杀实验
1.尸体痉挛
做法医的,与尸体打交道是家常便饭。对于我来说,尸体并不带有神秘、恐怖、肮脏的色彩,尸体就是我的研究对象,冷冰冰的,静悄悄的,与剪刀、门板、金鱼缸没什么区别。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故事,就和尸体有关。
秋凉时节,我的日常着装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穿藏蓝色西服套装,职业味道十足,就是缺少女人的妩媚,从里到外都很符合社会对法医的定位。
这天刚上班,就接到一个出现场的任务,是距楚原市一百五十里远的胡家堡,归楚原市下属的庆县老鹰乡管辖。由于庆县公安局的法医在休假中,领导派我去支援一下。
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家庭妇女,叫李翠萍。一场大雨过后,她到山上去采蘑菇,行走途中一脚踩空,踏进一个地穴。受好奇心驱使,李翠萍扒开地穴,结果现出一具半腐烂的棺木。棺木中一具完好的尸体栩栩如生,身上寸缕未着,皮肤闪耀着淡淡的光泽。李翠萍算是胆子大的,在农村的白事上见惯了死人,所以没太害怕。
李翠萍回家和丈夫说起这件事,丈夫说最近村子里没有死过人,何况现在也不兴土葬,那具尸体一点都没烂,别是被谁害死后偷偷埋在那里的。李翠萍说,别瞎说,谁害死人还给准备一副棺材。
李翠萍的丈夫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叫了几个胆子大的上山去看。那具尸体有一小半露在外面,完好无缺,分明才死去没有多长时间。几个大男人看了一会儿,都感觉身上发冷,就商量着报了案。
那个地穴还是挺深的,棺木埋在距地面两米深的地方。棺木上面大部分是夯实的土层,只有一小部分被雨水冲刷裸露在外面。庆县并不常有命案发生,县公安局局长和刑警队长都到了现场。局长余文德长着一张硕大扁平的胖脸,酒糟鼻子,说话声音很响。我出示证件后,余文德说:“久伸大名,接到市里通知,知道你要来协助我们勘查现场,尸体一直没挪动,为的是保护现场。”
我见那地穴四周已经被村民践踏得不成样子,无论如何说不上保护现场四个字。见地穴很深,尸体的脸庞露在外面,看不出是男是女,但是脸色暗黄,有皮革的光泽。
我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尸体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向余文德说:“余局,请你指挥人,把尸体挖出来。”
在几名刑警挥锹掘土时,我见那土层夯得非常结实,中间夹杂有细小的砂石,不像是新鲜的泥土,更加感觉奇怪。
半个多小时后,地面上掘出一个长宽约两米的大坑,棺木和尸体全部裸露在外面。我沿着坑的斜坡缓缓走到坑底,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掸去棺材上的浮土,揭开已腐烂不堪的棺材盖,一具长约一百五十厘米的尸体暴露在阳光下。
那具尸体的毛发已经化成了灰,从性器官判断是一具女尸。身上没有伤痕,面目栩栩如生,像是死去才只有几个小时。它通体的皮肤呈现出皮革的质感和颜色。我用带了手套的手在它的左臂上轻轻按一下,很硬,像是按在风鸡或腊肉上面的感觉。忽然,我看见女尸的头侧有一枚银钗,虽然已经通体乌黑,依然可以辨出那原本是白银的质地。我心里一动,站起身,从坑底爬出来,向余文德说:“我怀疑这具尸体是古尸,而且是非常有研究价值的古尸,立刻请省文物研究所的专家来。”
余文德说:“古尸?你没弄错吧?古尸埋在这个小土坑里还能不烂?这分明是才死没多久的尸体。”
我说:“我有八成把握,快给省里打电话吧,如果真是古尸,你也算是立了功。”
余文德半信半疑,还是让手下刑警向省里汇报了这件事。
省文物所的专家马不停蹄地赶来,经过慎重勘查,证实这是一具清康熙年间埋葬的尸体,距今已有三百多年,更难得的是,这是考古学上极罕见的鞣尸,有很大的科研和文物价值。
一桩命案化解于无形,坏事变成好事,余文德开心得不得了,非要留我吃晚饭。在晚宴上他眉飞色舞,指点江山,不着四六地胡扯,又恭维我说:“不愧是市里来的法医,那眼睛真毒,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具古尸,否则要被我们当成凶杀案来办,可就成了大笑话了。”
我说:“这也怪不得你们,毕竟不是干这行的,我当时也没有十足把握,倒有一半是猜测出来的。”
余文德说:“谁能想到,一具三百多年前的古尸,装在那口烂棺材里,埋得又不深,几百年都不烂,真是见了鬼了。”
作陪的刑警们也撺掇着让我把其中的道理说说。
我笑笑说:“你们庆县有一家很大的皮衣厂,有没有人知道鞣皮子是怎么回事?”
一位叫冯可欣的刑警接话说:“我有个亲戚就在皮革厂上班,这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动物身上剥下来的皮,就是我们说的生皮子,在鞣制前很容易腐烂。经过化学鞣制后,动物皮就变成了熟皮子,柔软,遇水不易变形,有透气性,防老化,就是用来做皮件的原材料。”
我说:“这具女尸之所以几百年都不腐烂,就是因为它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熟皮子,防水防潮,抑制细菌生长。也就是说,大自然是一位了不起的皮匠,把她身上的生皮子鞣成了熟皮子。”
余文德说:“大法医,你说得我身上发冷,怎么它身上的皮就成了熟皮子?那不是相当于浑身包裹着皮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