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见到圣旨、鱼符,但若对方不是特使,如何能有这样义正词严的责备呢?
“整个西域,在葛罗山口以西,现在没几个人会像他这样,心里将保持汉统当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毕竟,这里和大唐的文化断层,已经很久、很久了。
几十年前萨曼王朝占据这里以后,更是对唐民推行了禁武、改姓、毁宗三道命令,以达成其去大唐化的目的。汉文化在这段时间被打击得太严重了!
郑渭想起了幼年时的几幕场景,那时候,他那高寿的曾祖父在弥留之际要家族里所有的男『性』子孙一个个走到他床前,抓住他枯槁的手,向他发誓,要牢记自己的汉家姓名,在外面可以用胡姓胡名,说回纥语,说波斯话,说昭武话,说阿拉伯话,但到了家里,关起门来,却一定要以大唐的礼仪,说大唐的话,用回大唐的名姓!
当时,七岁的郑渭也答应了,也发誓了。他那醇正的口音也是在那段时期培养起来的。
然而三年之后,当他的祖父去世的时候,那个老人就没有这么坚持了。
那时候郑渭十岁了,他记得祖父说的是:“大家也不用活得那么累了,反正咱们家现在也算大发了,就算没有大唐,咱们的日子也过得挺好。不过新碎叶那边,能接济的,还是尽量接济吧。”
慢慢的,慢慢的,郑家关起门来,也不一定都讲唐言了,郑渭的哥哥身上还有一些汉家子孙的气质了,到了他的妹妹郑湘,就甚至不会用汉字写自己的名字了。
和新碎叶那边也还有着联系,但到了郑渭的父亲郑万达这里,却已经显得十分的淡漠,而且是逐年地淡漠。
只有作为郑家直系小儿子的他,不知怎的,从小就对大唐充满了兴趣,他喜欢唐诗,喜欢唐言,喜欢藏在密室中的横刀!少年时期,好几次朦朦胧胧的还有着设法回大唐去的冲动!
“踏着李白当年东归的道路,寻找故乡长安……”
那是多么美丽而豪壮的旅程啊!
然而那毕竟是少年人的梦想而已。
回到现实中来,置身于胡风胡俗当中,他发现,自己在这一辈的郑家子孙中,也像是一个异类——郑家在俱兰城怛罗斯一带所结交的亲戚朋友,说的可都是突厥话、昭武话或者阿拉伯话,信的可都是天方教。
一个人若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那日子过得就会像日夜不停在逆水游泳一样,哪里可能长久呢?
就像祖父所说,反正日子过得挺好的,何必为了“大唐”二字活得那么累呢。
大唐已经遥远得像一个梦,唐诗,对他的兄弟姐妹们来说最多只是一种兴趣,而不是能带来默默温情、激发血脉思念的诗篇了。
“郑兄弟?郑公子?阿齐木!”
张迈的喝唤把他叫了回来,郑渭才发现,原来自己走神了好久。
那个“郑”字,似乎也不如“阿齐木”更能激发他的反应了。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张迈说。
这个张特使的眼神让郑渭觉得自己糊弄不了对方。
郑渭见闻广博,熟知史事,知道中土皇朝有几次撤出了西域,但当再次回来时,那力量、那威势都是极其强大、极其震撼的!
“这个张特使虽然年轻,但他能只身来到这里,让新碎叶城的人都俯首听命,只怕也是班超、李靖、苏定方那样的人物呢!”
想到这一点,郑渭心里有些许的忌惮、些许的害怕,但不知为何,又有些许的兴奋!
聪明的他早在十几岁上就明白,郑家和新碎叶城那帮边荒土包子虽然还有联系,但所走的路已经完全不同。
长安、大唐……那只是郑渭少年时的一个梦。
俱兰城、撒马尔罕,还有阿拉伯萨曼王朝,以及后来占据了俱兰城的回纥王朝,才是凯里木·本·阿卜杜勒·阿齐木的现实。
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他却该如何选择?
再次面对张迈的目光,郑渭恢复了镇定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