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雾露桥边的鲁氏药铺回来,已经是夜里亥时初刻,鲁云谷提着一盏灯笼送张原、武陵主仆二人转过府学宫,远远的看到张原家竹篱门边也挂着一盏灯笼,在寒冷的冬夜中,那灯笼温暖的光直透人心——鲁云谷笑道:“介子,那愚兄就送到这里了,今夜害你多喝了几杯,我怕你母亲责怪我。”
张原道:“还好,还好,云谷兄请回吧,路上小心。”拱手作别,与武陵快步走到自家竹篱门边,伸手摘下插在门隙的那盏灯笼,推开竹篱门进去,就看到大门的门槛边站起一个小小的身影,脑袋上的双丫髻一颤一颤,开声道:“少爷回来了。”小跑着过来接过张原手里的灯笼,挑得高高的照路——张原问:“兔亭,天这么冷你怎么坐在门槛边等?”
兔亭道:“太太吩咐的。”
张原心道:“母亲怎么会吩咐她坐在门边等,嘿,这小女孩有点呆。”
大石头也从耳房跑出来说:“少爷回来了。”便去掩上竹扉,用一根竹杠横插着,跟着张原进了大门,又把大门关上,说道:“少爷,傍晚时有好几个秀才来找少爷,我都说少爷出门赴宴去了。”
张原问:“留下名帖没有?”
大石头道:“都是外地的秀才,什么萧山的、上虞的、杭州的,报了名字,我也记不得,只有一个秀才留下了名帖,我去给少爷取来。”飞跑着去取了一张长七寸、阔三寸的名帖来——张原接过名帖就着灯笼光一看,上面用中楷写着六个清丽墨字——“友生阮大铖拜。”
“阮大铖!”
张原惊讶了一下,阮大铖这个大歼臣怎么会到绍兴,也是来看八股盛会的?阮大铖好象不是浙江人吧,嗯,是南直隶桐城人,桐城阮大铖,现在应该还是诸生,因为孔尚任的《桃花扇》一剧,阮大铖这个阉党遗孽从此臭名远扬,当然,现在那些事都还未发生,李香君、侯朝宗都还没出世,此时的阮大铖是精通戏曲的风流才子,还是东林党魁高攀龙的弟子,名誉很好——张原问:“这个阮秀才留下什么话没有?”
大石头道:“阮秀才说明曰再来拜访。”
张原“嗯”了一声,心道:“明曰我有终身大事要办,可不能在家等你阮大铖。”将名帖收在袖中,跟在提灯笼的小丫头身后往内院走去,问兔亭:“给雪精喂过草豆了吗?”
兔亭道:“喂过了,少爷要去看看吗,厩舍已经建好了,雪精夜里也不会冷了。”
冬夜寒气重,白骡雪精在后园露宿可不行,张原前些天让石双找来了一个石匠,在后园墙角建一个小厩舍供白骡夜间歇息,兔亭没事就蹲到后园去看建厩舍,很乏味的事她看不厌——张原道:“好,我去看看,我先和母亲说一声。”站在天井边朝南楼上大声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张母吕氏很快就出现在二楼围廊上,埋怨道:“这么晚才回来,喝酒了吧?”
张原道:“陪云谷先生喝了两杯,都是糯米酒。”
张母吕氏道:“那赶紧洗漱,早早休息,明曰还有事呢。”
张原答应着,见母亲回房去了,便和兔亭、武陵来到后园厩舍,厩舍松木门还有一种尚未干透的松香气味,推开松木门,提灯笼一照,白骡雪精在厩舍一角打了一个响鼻——兔亭将灯笼交给武陵,走过去摸了摸白骡的肚皮,回头道:“少爷,雪精夜里睡觉也站着,它总是站着,不会累吗?”
张原笑道:“骡马就是这样的,难得躺倒,因为随时随地要准备跑哪。”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厩舍,只养一头牲口够宽敞了。
看了雪精,回内院洗浴上床,因为多喝了几杯酒,那酒并非他方才哄母亲说的是糯米酒,而是兰溪金盘露酒,酒劲颇大,他都有四、五分醉意了,一时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赴南京乡试,为什么不在杭州乡试而要去南京,梦里没考虑这个,三场考试之后等待放榜,与同学友人在秦淮河记船上饮花酒,恰遇名记李香君,那李香君眸光流动称呼他为侯公子,他被改了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李香君容貌颇似商澹然,让他很爱慕,正诗酒酬唱时,有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歼臣阮大铖来了,他走到船边朝岸上一望,什么阮大诚,这不是姚讼棍吗,这酷似姚讼棍的阮大铖一看到他,大惊失色,立即掉头就跑,秦淮河两岸欢呼声一片,都说侯公子赶跑了歼臣阮大铖,那李香君看他的眼神更是分外多情,娇滴滴道:“侯公子,妾身愿荐枕席,共赏菊花——”
……早上醒来,张原还记得那个梦,自己闷着头笑了一阵,躺在床上让外间的武陵赶紧起来吩咐厨下备水,他要洗浴——武陵咕哝道:“少爷昨夜不是洗了澡吗,怎么又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