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对此似是全无反应,他淡淡扫了一眼面前三人,道:“我答应让他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带他走。”此时强行压抑住自己的宝相脱不花也已经看出了异样之处,那白发男子虽然面貌一如从前,但眼神中的空洞与冰冷,绝非活人能有,宝相脱不花定定望着与自己容貌相似的男子,一字一句都是艰难:“这是……”师映川面色清冷,道:“我以秘法将他炼成了尸傀,实现了他的愿望,永远留在我身边。”
话音方落,一旁女道打扮的宝相宝花已是用力捂住嘴,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那泪水却已是汹涌而出,师映川再无别话,只看着宝相脱不花,道:“他既然不在了,那么这里的事,以后都交托于你,不要让我失望。”说罢,转身便向外走去,那白发男子紧紧跟上,寸步不离,一时来到外面,师映川抬起头,望向天边,那里有金色云海,碧空如洗,阳光绚烂动人,洒落于身,仿佛用羽毛轻轻拂着面颊,有些痒,师映川看向身边的男子,笑了笑,抚摩着对方冰冷的面孔,宝相龙树是因天人五衰而死,寿元耗尽,无法成为活尸傀儡,因此师映川耗费大量昂贵材料,将其炼成尸傀,肉身不腐,比起可受主人随意操纵的活尸傀儡,尸傀几乎没有利用价值,宝相龙树死前已是宗师之身,但成为尸傀之后,却不会有任何战斗力,与普通人无异,并且只能受到最简单的操纵,稍微复杂一些的指令都难以接受,当年宁天谕覆灭某个以炼蛊之术闻名的宗门时,得到这炼制尸傀之法,相传乃是开山祖师因痛惜一至亲之死而竭力所创,那时宁天谕并不看重这门对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秘法,想不到如今,却与创出此法的那人一样,也同样用在了自己的至亲之人身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由于带着以宝相龙树所炼制的尸傀,使得师映川返回内陆的时间被拉长了许多,当终于踏上摇光城所在的土地时,距离前时师映川离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严冬已悄悄逝去,换作了万物勃发的春天,师映川望着周围明媚景色,不知怎的,竟是恍若隔世。
满眼所及,是明媚春光,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师映川拉住身旁宝相龙树冰冷的手,犹如拉住一个痴痴稚子,这个身体是没有思想的,甚至没有生命,如同玩偶一般的存在,但终究是这世间最热烈爱过他的人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将会一直陪伴他左右,一时间师映川握着那冰冷毫无温度的手,感受着对方掌中细密交错的纹路,这是在一出生的时候就确定下来的东西,也许,命运也是一样……师映川微微垂目,有片刻的恍惚,在不知多远的将来,自己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实现一直以来的梦想,不过到了那时,纵然拥有了不老不死之躯,走过千年万年,看尽人间沧桑,阅尽繁华,但那时自己身边曾经熟悉的人,熟悉的事,都已经逐一消失,当自己走到后来,就注定了要学会享受无尽的孤独。
师映川突然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然,其实对于宝相龙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产生了怀疑,而宝相龙树临终前的一些细节,也令他坚定了这个想法,尽管宝相龙树从发病一直到身亡,看上去似乎都有理可循,然而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似乎哪里有些说不出来的蹊跷,前时在蓬莱的时候,他虽然一直待在听月楼,但事实上却已命人将宝相龙树发病前后所接触的人与物,包括一切详细情况乃至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全部查清,整理之后送到他手上,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清楚的头绪,但师映川心中却已隐隐有所猜测。
宝相龙树身为蓬莱之主,位高权重,这样的人物一朝陨落,消息自然早已传遍天下,当师映川回到青元教之后不久,闻讯而来的众人便已陆续汇集于此,包括晏勾辰在内,但师映川却并没有露面,无论这些人各自抱有什么样的想法,此时的师映川都没有心情一一见过,他只让人带了季剪水与师倾涯叔侄进来,毕竟这两人是宝相龙树的血脉亲人。
当看到已成为尸傀的宝相龙树时,叔侄二人的震惊之情可想而知,师映川没有多少心思说话,略说了几句便打发了两个少年出去,一时间师映川坐在榻上,看着宝相龙树僵立在自己面前,眼神空洞无神,半晌,师映川突然冷冷道:“……来人!”不一会儿,有人急步而入,师映川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番,末了,他神色微微狰狞,冷笑着一字一句说道:“给我查!不管是谁,不管对方有什么凭仗,只要牵涉在此事当中,我便要他,后、悔、一、生!”
那人领命而去,师映川站起身来,抬头望着宝相龙树,伸手抚摩着对方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白发,原本狠戾阴冷的眼神就柔和了许多,道:“有个人,你愿不愿意见?当年你二人虽然关系不睦,但这一世你毕竟是他兄长,总有手足情谊……是了,你还曾经向我替他求过情,只不过在你心中,也还怨恨他对我不利。呵呵,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对我才这般纯粹罢。”
师映川笑了笑,替宝相龙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就走出了房间,宝相龙树面无表情地静静跟在他后面,两人穿过长廊,走了一时,就来到一扇门前,师映川推门而入,迎面就见一道修长的入影正端坐在窗畔一把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神色安详地静静品读,三千柔顺青丝挽作黑髻,鬓边垂下几绺碎发,室内的日光照在那张淡雅的俊容上,平添一丝清冷之意,师映川乍见之下,不觉就有些隐隐的恍惚,这样的画面从前也是经常见到的,那时自己还年少,会有着刹那的心动感觉,只可惜那种感觉到如今,却是已不能再有了。
门被推开之后,季玄婴也被惊动,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仿佛是被浓浓的墨汁所浸染,黑得微微生寒,看起来很是温良沉静,在乍一见到师映川之际,季玄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当目光下意识掠过师映川身后的人时,却愣住了,随即瞳孔微微缩成针尖大小,显然是敏锐地发现了这其中的异样,师映川淡淡道:“眼下见到兄长,你怎么还是这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毕竟你们之间也做了几十年的兄弟,莫非就半点感情也没有么。”
季玄婴目光紧盯在宝相龙树面无表情的脸上,已是猜出了几分端倪,他的声音沉稳清朗,又带着些薄薄的凉意,说道:“他这个样子……不,这应该只是一个壳子罢了,不是他。”师映川面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一面走向季玄婴,道:“是也好,不是也罢,我答应了宝相会让他一直陪着我,所以我就实现了我的承诺。”季玄婴淡淡道:“你只是在自我安慰而已。”
师映川一顿,半晌,忽就垂目微笑道:“是啊,你说的对,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宝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啊……”
……
青元教。
已是春浓时分,日光淡淡如薄纱一般,自天空中垂落,在地上柔柔蔓延开来,将一切都渲染上几分轻薄的暖意,师倾涯站在楼上,长袖飘飘,风神曼妙,一只手扶着面前光滑的护栏,向远处望去,清风吹在脸上,杂糅着一丝淡淡的花木馨香,让人的心情不由得格外地宁静。
周围如同冠盖一般茂盛的大树不知几何,都是至少百年的树木,自极远处辗转运来,虽然耗资巨万,但看起来的确赏心悦目,未几,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倾涯。”师倾涯回身看去,见晏长河匆匆走来,笑道:“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来,我宫中有父皇刚赏下来的好茶,是南瞻州送来的贡品,我尝着确实不错,你也试试,走罢。”
师倾涯眼下没什么事,自是无可不可,两人便相携而出,到了外面登上晏长河的车子,一时经过大多由王公贵族官员等居住的内城,街上便随处可见有不少年轻人衣衫妍绣,服饰鲜华,或乘车或骑马,带了护卫豪奴,结伴出游,眼下是春暖时节,的确是游玩踏春的好时候,师倾涯看着车外熙熙攘攘的光景,心情一片宁和,不过正当他准备回头有事要与晏长河说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一辆马车超过自己所乘的车子,在擦身而过的一刻,师倾涯意外发现车内却是他认识的人,那车窗前悬挂着淡青色的帘子,使得里面的人变得朦胧起来,如同雾里看花一般,影影绰绰,根本瞧不见是什么样子,但这只是对于一般人而言,对师倾涯来说,却并不能成为阻碍目力的因素,也正是如此,他才在这样的惊鸿一瞥之下,发现车内坐着的人身披素白衣裳,容色美丽不可逼视,雪肤花貌,自具风采,虽然只是见过寥寥几次而已,但师倾涯还是有着不浅的印象的,这分明是瑶池仙地的甘幼情,此女生母乃是师倾涯的祖父宝相脱不花的胞妹,因此论起来,甘幼情便是师倾涯的表姑母,只是这么一来,师倾涯便觉得颇有些意外,此女一向都在瑶池仙地,怎的忽然会来到摇光城?不过转念一想,师倾涯又一下子恍然大悟,他从长辈们那里依稀听说过一些陈年旧事,知道甘幼情一直深恋他大伯父宝相龙树,如今宝相龙树陨落之事已是天下皆知,而其尸身被师映川以秘法炼制,留在身边的这件事情,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甘幼情万里迢迢赶来摇光城,应该就是来见宝相龙树的罢……思及至此,师倾涯不由得微微一叹。
此时青元教中,一间极大的浴室内,师映川呈现蛇身伏在光滑的地面上,不着寸缕,整个人蜷曲着,身体微微抽搐,雪白的尾部不断颤抖,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这样的煎熬一直持续了很久,末了,师映川身上的鳞皮终于从后背脊椎处开始裂开,随着师映川身体的蠕动挣扎而越裂越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展到全身,最终缓缓开始褪去,这时处于痛苦中的师映川也艰难强撑着动手,帮助自己往下剥皮,一会儿的工夫,就像剥掉了一层外壳一样,整张类似于蛇蜕一般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脱落下去,而这时师映川也基本恢复了几分精神,他微微喘息着,钻入水中将自己好好洗了一遍,这才上岸披上了袍子,他正整理衣带之际,外面忽有人道:“……禀君上,瑶池仙地甘幼情求见。”师映川先是一顿,随即就猜到了几分,一时目光就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宝相龙树,微微沉吟,不过也只是片刻,就道:“让她等着。”
大约一刻钟后,穿戴整齐的师映川来到一处花厅,里面已有人在等着了,甘幼情如今年过四十,却依旧是当年姣好模样,只是她此刻不似从前那般华丽精心打扮,身上只穿了素白衣裙,青丝挽作单髻,插一支银钗,全身上下再不见半件首饰,也没有涂抹脂粉,除了黑便是白,此时见了师映川,便默默拜下,道:“……帝君圣安。”师映川负手道:“起来罢。”他目光在甘幼情身上一扫,看到那服孝一般的装扮,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师映川也没有多说,直接问道:“你是要见他?”甘幼情身子轻轻一颤,微哑道:“……是,还请帝君成全。”
师映川神情舒缓了几分,点了点头,沉声道:“可以。”说罢,拍了拍手,就有人从外面走进来,甘幼情见到那人模样,顿时身体剧烈颤抖,几乎摇摇欲坠,她死命咬紧自己的嘴唇,用力之大,甚至唇上都溢出了鲜血,片刻,才眼中泛着挥之不去的哀意,艰难道:“表哥……”话音未落,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苦楚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已是有泪水自眼中直滚而下。
白发男子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甘幼情定定望着这个自己从年少时就爱慕着的人,一张俏脸上泪痕遍布,眼中尽是浓浓的悲哀,她知道宝相龙树已经被师映川以秘法制成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此刻亲眼看到,却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尽心痛塞满了整个胸臆,甘幼情轻轻走过去,站在宝相龙树面前,她极慢极慢地伸出手,终于摸到了男子毫无温度的面容,此时此刻,甘幼情美丽的面孔上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哀伤,她轻声开口道:“表哥……”只说了两个字,便已泪落如雨,眼见着心爱之人站在面前,却只是一具躯壳,面对着自己绝对不愿意相信的冰冷现实,甘幼情只觉得哀莫大于心死,这是真真正正的痛彻心扉,心脏都在剧痛中抽搐成一团没有知觉的血肉……半晌,甘幼情忽然望向师映川,她眼中水色晶莹,俏脸上尽是凄然的笑容,轻轻道:“知道么,我一直都很恨你,恨你抢走了他……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希望长大之后就嫁给他,可是你的出现,毁掉了这一切。”
此时甘幼情仿佛放下了一切,什么都已经不在乎,她不再看着师映川,温柔抚摩着宝相龙树的面庞,意识似乎已开始模糊,神色一片落寞,却还是自顾自地说道:“表哥,我应该恨他么,恨他夺走了你,还是说我应该恨你,因为你负我深情?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此刻我心中最强烈的感受并不是痛苦,反而是轻松与解脱?”
是不是因为已经痛到麻木,所以此刻才已经不再觉得痛了呢?甘幼情这样想着,沾满泪水的脸上就露出笑容,她笑如春花,忽然就转头向师映川道:“帝君可否应我一事?”一直默不作声的师映川闻言,微微点头:“你说。”甘幼情柔声道:“给我一束他的头发,可以么?”
师映川没有回答,甘幼情知道这是默许,便小心地拈起宝相龙树的一小缕白发,玉手轻轻一挥,锋锐剑气顿时将头发齐整整地割下,甘幼情认真收起,将这一小把白发装进香囊,贴身收好,这才笑靥如花,痴痴望着面前的宝相龙树,泪水一滴一滴地无声滑落,朱唇轻颤,千言万语尽在心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深的拥抱,甘幼情用力抱住男子,微微闭起美眸,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