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你可曾后悔过
澹台道齐手执短箫,幽幽吹着一曲《迎仙客》,那曲调冷徊之极,一声又一声仿佛可以穿透人心,只因那是一种苦,苦在了人心底最深也最隐秘的地方,浩瀚如海,齐齐共鸣,那是时光和情感被人无情地匆匆攫走,只剩下无尽的苦涩,此时澹台道齐的脸虽然已经变得苍白,但其中却显现出一丝异样的红晕,这种仿佛鲜血一般的颜色在他的瞳孔中也有,一时间脸、唇、眼,统统都被血红色所蔓延,看上去极是妖异惊心,在场的师映川三人第一次见到澹台道齐那张一直木然的脸上出现了如此复杂之极的变化,面部的肌肉在细微地抽搐着,跳动着,颤抖着,挤出无数令人心悸的表情,在这一刻,所有人类可以表现出来的情绪都在这张面孔上被展示得淋漓尽致。
一刹那间,澹台道齐恨不得放声大笑,笑自己,笑藏无真,笑尽天下一切可笑之事,有万千酸甜苦辣咸涩的滋味一起翻涌上来,那是一种直接把人的灵魂也一下掏空的茫然与疼痛,令人虚弱不堪,令人无可阻挡,近乎崩溃。
箫声已经越发凄厉起来,这时澹台道齐脸上已经没有半点木然之色,满满的全是无尽悲凉,此刻这箫音代表了他的心事,也预示着他的心中已经作出了决定,即将要与自己毕生所爱展开一场生死相对的会面,然而他眼下虽然已有决断,却依然止不住心绪沸腾,澹台道齐遥望远处,双目微微闭起,却有两道泪水滚滚而下,沿着脸颊蜿蜒着,不由自主地淌了下去,掉在地上,男子血红的嘴唇翕动着,仍在吹着箫,却用了除自己之外再无他人可以听到的心声在心底喃喃道:“无真啊无真,你我时隔多年,终于又要再一次剑光相见了,从前种种恩爱,你可已经忘记了么?”在这一刻,男人的心声只在自己心中萦绕,无人可以听见,但是那种无法抑制的心情却透过箫声传递了出来,即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够明明白白地听懂曲中所包含的东西,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仿佛寂静下来,只有一缕箫音在每个人的心底响起。
突然间,箫声戛然而止,就见澹台道齐一把折断了那支短箫,随手弃在地上,此时他整个人已经气势大变,变得冰冷不可捉摸,断成两截的竹箫刚刚落到地面,就已经骤然崩溃,化作粉末,与此同时,澹台道齐束发的丝带猛地被冲开,一缕缕黑发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姿态狂暴四散开来,在空气中飞舞,以澹台道齐为中心,周围的花草全部都在这股疯狂澎湃的气势下下瑟瑟颤抖,低伏下去,一股冷酷冰厉的剑意骤然降临,澹台道齐此刻的气息庞大得令人恐惧,若是普通武者在此,足以在心神震颤中迅速崩溃,男子牙关紧咬,不知不觉间甚至嘴里已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开来,紧接着,那猩红如血的嘴唇微微张开,突然间猛地拔起一道长啸,毫无保留地从喉咙中冲出,发出一声犹如野兽负伤一般的嘶吼。
那是近乎声嘶力竭的吼叫,周围的花木顿时就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冲击得支离破碎,花瓣残落如雨,落红成阵,这道由尖锐而渐转狂肆疯暴的啸声仿佛炸雷一般隆隆做响,震得师映川三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好象被翻转了过来,澹台道齐凄厉嘶啸,那是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的情感,将一切理智都冲击得粉碎,这时澹台道齐的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眼前只有无数不可抗拒的回忆在起伏跌宕,整个人陷入到了无穷无尽的不堪往事当中,那些明明是甜蜜无比的片段,每一个场景都触动人心,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让人感到心脏被记忆的刀子切割得支离破碎,就连神魂都被一刀一刀地切成了碎片,每一刀都牵扯出无限痛苦,天地之间只听见澹台道齐的长啸在回荡,那声音之中全是癫狂之意,很快就渐渐低回下去,好似独自舔伤的野兽,直至近无,最终以一个崩溃般的失神做为结束,但是澹台道齐在转眼间又突然双目一寒,然后一字一句地喝道:“……久违了,藏无真!”
这是一声突兀的厉喝,声音响彻天地,这短短的一句话却仿佛山岳一般,狠狠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碾过,也就是在这时,远方那险峭小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青袍大袖的身影,玉宇无尘,澹台道齐的瞳孔在这一瞬剧烈收缩,他看着那个飘飘而来的青色身影,视线死死停留在对方身上,他的脸色一阵平静一阵疯狂,眼眸微微亮起,内心深处那个不可触碰的地方陡然间迸发出一股到了极致的动荡,他的眼神像是苍穹之中被撕出的一道漆黑裂缝,又像是中了魇,整张面孔上的肌肉都在无意识地抽搐,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从头到尾都死死地紧紧地钉在了那个青色的高颀身影上,冷冷凝眸,根本无法也无力□,这时澹台道齐突然间就觉得心头剧痛,有如烈火焚烧,就好象整个人从头到尾被一把刀子全部狠狠地剖开,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血肉,此时此刻,心底却有一句话在缓缓流淌--无真啊无真,你可知道我此刻究竟有多么想要杀了你,这一次,你还能够躲得了么?
两人四目交投,霎时间仿佛时光倒流,天地转换,这一对久违的情人再次相见,彼此都还是旧时模样,藏无真的眼睛好似深邃无尽的夜空,里面有星河灿烂,然而那眼眸却异常平静,没有半点波澜,那是一种绝对的超然之姿,并非刻意而为,飘渺而漠然,就仿佛世间任何事情任何人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这时他与澹台道齐之间还隔着颇远的一段距离,但两人的视线直面相对,已经无视了空间与时间,彼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切,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却无从说起。
藏无真缓缓扬眉看着澹台道齐,脸色疏漠,这份平静是非常自然的,好象他天生就是如此,即便天地崩灭也无法让他有所动容,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思所想究竟如何,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就见男子唇角微微翘起,开口道:“……确实久违了。”
简短,直接,平静,那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声音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发出,在空气中流散开来,吹入耳中,声音宛若流水泻玉,但凡听到之人,整个身心都会因此精神一振,此时日光灿烂中,两人遥立相对,彼此凝视,在这一刻,从相遇之初到相知相恋,结为情侣,这过往的一切经历都在这个时候重新倒溯回来,在心头默默交织,那些彼此之间充满温情的小事,一句话,一个笑容,一个动作,原本以为有许多都已经忘记了,然而在重逢的这一刻却是忽然又从记忆深处被翻出来,于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发现,原来两人之间竟是有着这么多的往事,这么多的深刻回忆,连时间都无法将之消磨,不肯忘,不想忘,也不能忘。
这时澹台道齐的视线忽然就移到了藏无真身后的一抹倩影上,他眼中的复杂感情立刻就好象热汤沃雪一般,瞬间消融不见,澹台道齐脸颊上的肌肉微微一动,语气却出奇地冷冽:“……阴怒莲?”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女子,那眼中的冰冷虽然稀薄,却代表着隐隐的毁灭之意,似乎如果没有一个解释的话,下一刻他就会出手!澹台道齐冷冷说道:“你来做什么?”
阴怒莲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半点起伏,但在这平静之中,又蕴含了丝丝寒意:“……我来看看你是如何死在这里的,或者,给真郎收尸。”就在她话音方落的同时,阴怒莲忽然就笑了起来,那张原本冷艳如冰霜的玉容就这么在这一笑之中好似万莲竞放,冬雪融化,就连此间的湖光花影都似乎因这一笑而变得失色起来,阴怒莲素手纤纤,挽起鬓边一缕散发,风姿倾城,道:“澹台道齐,我承认当年没有赢过你,但是看看后来发生的事情,原来你也从来没有赢过,甚至输得比我还惨。”
她说罢,深深看了一眼藏无真,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了,随即飘然而去,没有留在原地,只因为她知道藏无真是不会愿意她留在这里亲眼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解决,而她的骄傲也不允许她等到别人开口要求她走的时候才离开,风中,只留下她淡淡的话语:“……真郎,我在山下等你,你一定要平安下山。”
这时澹台道齐忽然眼望天际,良久之后,才淡淡地说道:“既然你已经来了,那我自然说到做到,这个小家伙还给你就是。”说着,随手向另一边的师映川一指,登时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剑气便自他指尖射出,隐入师映川体内,澹台道齐看了师映川一眼,道:“好了,现在你身上的东西我已经替你消去了,现在,你们三个立刻下山。”师映川没有动,却看向藏无真,嘴唇微微一颤,似乎要说什么,藏无真却大袖一拂,平静地说道:“川儿,立刻下山。”
其实事情到了现在,在场的三个年轻人心里很清楚,既然两位宗师强者已经聚头,那么此时的局面就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了,季玄婴忽然对着澹台道齐深深一礼,然后便带头离开,师映川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向藏无真行了大礼之后,这才与宝相龙树迈步赶上了前面的季玄婴,三人很快就离开了这一处世外桃源。
这一方天地之中只剩下了一对昔年的旧情人,此时藏无真目光中的清冷淡然并没有半点改变,反而变得越发分明,但他如今看着自己曾经与之有过无数快乐时光的情人,眼中忽阴忽晴,半晌无言,心中却升起一丝淡淡的迷茫,自己一生都走在修行的路上,一个人选择踏入武道之路,求的便是终有一日可以摆脱世间一切束缚,自在逍遥,然而到如今似乎希望的东西已经有了,但此身却不能摆脱恩怨情仇,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弱者的时候,想要的是超脱,可是到了现在明明已经踏入这世间的颠峰之境,却为什么好象并没有从前想象中的那样欣慰愉快呢,一个人生在这世上,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得到真正的逍遥?
“如果当初……”这句话刚刚从心底露出一个开头,藏无真突然就又硬生生地将其捏碎,可是尽管如此,他自己心里却捏不碎这个念头,也更知道刚刚自己内心深处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选择挥剑斩情丝,是不是他与澹台道齐两人就能够一直平静而宁和地生活在一起?这个问题如今看起来真的是很可笑,甚至很天真,但‘如果’毕竟也只是‘如果’而已,现实早已给出了一个残酷的答案,或许当初作出另外一个选择的话,一切都会有所不同,然而这些假设已经毫无意义,因为时光永远不会倒流,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迷茫。
但藏无真毕竟是世间屈指可数的顶级强者,道心之坚少有人及,他依稀暗淡的眼眸骤然重新明亮起来,虽然整个人仍旧是一副绝对的漠然样子,但眉宇之间却难掩那一丝深深的疲惫,他望着澹台道齐与当年并无二致的容颜,仍然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俊逸,不知道为什么,藏无真突然之间心中就生出了一缕惭愧之意,但转瞬又再次逝去,面孔恢复了沉静,再无半点情绪流露出来。
这时澹台道齐的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定定摁牢在藏无真的脸上,他眼中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如今时隔多年,他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个自己最爱也最恨的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眼下的藏无真与那时的藏无真仍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其他的很多东西却已经变了,不复从前,澹台道齐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藏无真整个人变得更冷漠了,仿佛拒人于千里,根本就没有想要沟通的意思,因此澹台道齐就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却是有些哑,他再次深深看了藏无真一眼,眸中交错驳杂,情仇两难,然后极缓慢极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把胸中的所有酸甜苦辣统统都尽数吐出来一般。
随着澹台道齐这口气一吐,他的身体也已经挺得笔直,良久,这一口气才终于吐尽,这时澹台道齐的眼神已经变了,目光已经平静下来,但其中却多了一丝睥睨世间万物的傲然之色,仿佛面前的一切一切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都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这是只有建立在无与伦比的强大自信心之上的高傲,此刻澹台道齐这才轻轻一笑,淡淡扯起唇角,傲色尽显,风姿无双,直到这个时候,这个血唇利眸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澹台道齐,是当年那个仗剑天下,有剑中之圣称号的澹台道齐,也是唯一能令藏无真这样的人垂青的骄傲男子。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澹台道齐心中还是生出无尽的不舍,此刻万般思绪都在胸腔里滚滚如潮:远处的那个人,自己有多么想要他留下来啊!
澹台道齐眼中的神色在瞬息间千变万化,藏无真曾经与他在一起相处很久,哪里猜不到男子心中在想什么,哪怕不是全部,至少也能模糊知道六七分,一时间藏无真只觉得道心一颤,他想要强行抑制这种心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只是迟疑着,自从他在多年前跨入宗师之境以后,一颗心就已经打磨得风雨不侵,可是啊,可是,这世上却总有一个人还可以影响他的心境,这到底是为什么!思及至此,不经意间藏无真的眼神已经微微有清光波动,但他此刻怎肯让澹台道齐发现自己不够冷漠的样子,因此略一思忖,就决定快刀斩乱麻。
但就在藏无真准备开口的时候,只见澹台道齐负手而笑,却根本无法再将心中的伤口重新缝合起来,他仿佛感叹般地说道:“太上忘情道……以有情入道,然后忘情出局,最后以灭绝情爱而得道,得情忘情统统都只是手段而已,藏无真啊藏无真,原来对于深爱你之人,你却是最苛刻无情的,而当我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正是你离开我的时候,那时已经明白得太晚了,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去挽留你,恳求你,无比渴望你回心转意,可是你却只是无动于衷,就好象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即将落入深渊,却不肯伸出手拉我一把……可惜啊,纵然我澹台道齐有无敌剑法,世间颠峰之力,却也没有办法勘破人与人之间的爱恨纠缠!”
澹台道齐说着话,脸上却在笑,笑得肆意,他的声音似乎微微有些怪异,如果特别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原来是他的声音正在颤抖,藏无真感应着男子那种看似恣意却实则悲怆的情绪,心中突然狠狠一沉,这时澹台道齐已经哈哈大笑,他并未收起脸上的笑容,然而双眼之中却是隐隐流动着痛楚之色,这个孤狼一样的男人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也颤抖起来,此时心潮澎湃之下,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藏无真,在你心里,你我哪里是什么情侣?也许我最多就算是你的道侣而已,只是为了你的修行,就是这样!也只是这样而已!藏无真你告诉我,除了修行,除了追求你的大道,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澹台道齐这个人?还是说后来我已经成了你的魔障,只要铲除你我之间的联系,你就可以自此天地逍遥?藏无真,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哪怕一刻后悔当年你所做的那些事情,后悔统统抹去你我之间多年的恩爱?”
澹台道齐的话就好象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刀子,执意要剖开此刻两人之间所有自欺欺人、口是心非的的掩饰与伪装,也狠狠剜在藏无真的心口上,藏无真看似平静地望着男子,暗中却是感慨难言,不晓得应该说什么才好,正在这时,他却突然看见两行红色的水痕从澹台道齐的眼眶中缓缓流出,沿着白皙的面孔无声地蜿蜒下去,在脸上拖出两道长长的鲜红烙印,然后滚落下去,滴在衣襟上,那种颜色触目惊心,此刻澹台道齐微张的瞳孔已经不知道是由于充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已是变成了红色,而且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眼睛,只怕男子现在眼前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变成了血色,就好象泡在了血水里,那流下来的也不是单纯的眼泪,而是血泪,这究竟需要多么恨,或者说多么爱,才会令人如此痛彻心扉!
藏无真只觉得整颗心仿佛都在冰窟窿里冻过了一般,他突然有些不忍去看澹台道齐,他想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但却感到自己的胸膛闷重得开始难以承受,想要大口大口地用力呼吸,这时在心口处突然传来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剧痛,仿佛有千万根无形的钢针在拼命戳刺,藏无真的脸色微微变了,他抬手按住心房位置,全身的力气迅速流失,他的身体缓缓矮了下去,最终颓然跪倒在地。
这突然发生在眼前的一幕令澹台道齐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直,紧接着他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跪倒在地的藏无真,那个男人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无比,白净的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脸上的表情虽然因为骄傲的缘故还极力维持着平静,但那痛楚之色却是无法全部掩盖的,每一个看见的人都会感觉到这个男人此刻一定是正沉浸在极度的痛苦当中。
“哈哈哈……”澹台道齐突然间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完全失态,再不见有丝毫的风度,一道道血色再次从他的眼中流出,笑得流出泪来,鲜红的颜色使得那张英俊的脸都隐隐现出狰狞之感,澹台道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太用力的缘故,他同样也不得不跪倒在地,一手捂着肚子,一时间周围四下俱寂,只听见男人疯狂的笑声回荡。
☆、九十九、情人剑
澹台道齐大笑不已,那是一场痛快淋漓的笑,但同时也是野兽受伤之后的呜咽,他在笑藏无真,也在笑自己的苦苦强求,就连嘴里吸入的空气甚至都有了一丝火辣辣的感觉,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笑到抽痛不已的腹部,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指向远处脸色苍白的藏无真,指尖微微颤抖不已,他的笑声很快就变得支离破碎,再不成音,每一点笑声好象都是在贪婪地吸收着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生命力,空气与声带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嘶喘,仿佛垂暮的老人。
--爱到恨,恨到绝,究竟要怎样才能让我忘记你,让我能痛痛快快地斩断你我之间的牵绊!
直到那笑声终于逐渐低了下去,最后慢慢消止,澹台道齐这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带着几分血腥味道的浊气,颤抖的指尖也稳定下来,他指着旧伤发作的藏无真,脸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心如古井,再也不曾涌起一丝波澜,只哑声道:“摧心剑……藏无真,这么多年来,每三天就发作一次的滋味好受么?你可记得我当年在舍身崖的话:你既然负我良多,那么你就也尝一尝这心痛的滋味罢,有生之年永远受这摧心之苦,让你知道究竟什么叫作心如刀割!”
“……藏无真,我澹台道齐宁愿舍弃一身所有,只要能与你此生相伴,就已足矣,哪怕是日后生死轮回,肉身腐朽,也不能磨灭我对你的不舍,可是你却是怎么对我的?怎么对我!”
最后一个字说完,澹台道齐突然间仰头放声嘶吼起来,无数纠缠在心底的爱恨从咆哮中被挤出,被死命地从喉咙里逼出来,澹台道齐的声音里不知道是搀杂了什么手段,但凡听到耳中,就会产生一种令人深深陷入窒息、几乎快要发疯的感觉,直震得四周鸟雀走兽奔散急逃,藏无真跪倒在地,急促地喘息着,如今的他已经并非很多年前的那个藏莲座,那个目中无尘的冷漠男子,此刻耳边回荡着澹台道齐仿佛疯了一样的连续不断嘶吼,藏无真在剧痛之余,心中明灭不定,突然间就明白了自己对澹台道齐的情意--怎么会没有情意呢,怎么可能会没有?不但有,而且从来都没有消失甚至没有变淡,自己真的是忘记了么,还是只不过将其埋在不可知的地方,自以为已经挥剑斩断,可是一幕幕的回忆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出来浮现在眼前,如果不是情深义重,又作何解释?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
一想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摧心剑发作的缘故,藏无真只觉得自己坚稳如石的道心在摇摇欲坠,然而他是性情何等高傲之人,纵使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忘记过澹台道齐,纵使难掩愧疚,纵使对澹台道齐依然有情,但以他的为人,又岂会说出这些年来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更不必说回心转意,向澹台道齐承认当初的错误的选择,求得原谅!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留下来的恨却是永远不可消弭的,两人之间,早已经无可转圜了!
--破镜难圆!道齐啊道齐,是我负你,但纵然如此,对于所走的这条路,我,没有后悔!
心口位置的疼痛越来越强烈,藏无真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体表冒出来的一层层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澹台道齐在疯狂的嘶啸中看到了这一幕,心中闪过扭曲的痛快之意,然而他的身体却暴露了他最本能的想法与反应,看着藏无真痛苦的样子,澹台道齐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摸到对方,似乎想要将远处那个正一动不动地被巨大痛苦狠狠折磨的男人抱住,即使下一刻他就猛然间清醒过来,转眼之间就已敛去万千柔情,蓦地收回了手,即使他这一番举动并不明显,可是正陷入痛苦的藏无真却好象若有所觉一般,忍痛吃力地微微抬头看了过来,澹台道齐见状,嘶吼顿止,紧接着猛地站起身,却是一脸冷酷的笑意,然而一只负在身后的手却是紧紧攥着,力气大得已经令手背上浮现出淡淡青筋,明显是心情动荡之极。
此刻澹台道齐看着脸色白得怕人的藏无真,两人如此对视着,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这两人其中一个出身断法宗,身居大宗正之位,当年乃是惊才绝艳的无双男子,另一个则曾经是万剑山的不世奇才,天资横绝,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无愧剑中之圣,然而到底天意弄人,这样的两个人曾经花前月下,举案齐眉,到如今,却物是人非!
澹台道齐忽然平静下来,他抬手缓缓擦去脸上已经有些干涸的血泪,傲视寰宇的双目之中冷幽幽地泛着微光,他定定看着眼下仍然遭受着折磨的藏无真,许久,突然一声轻叹,他血红的嘴角似是微微扯起,在这个时候,他似乎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心平气和的模样,甚至眼中也柔和起来,依稀是当年那个沉浸在柔情蜜意当中的男子,澹台道齐目光如温凉的风,缓声说道:“……无真,还记得当年你我在一起的时候,空闲时我常常会陪你一起看些话本闲书之类的东西打发时间么?我记得那时我们看的所有的书中总是会写两个人历经磨难之后终于走在一起,自此相敬如宾直至终老,一生幸福快乐,可是却没有一本书写过他们之间也会争吵,会有分歧,甚至会改变心意,如今看来,这真的是很可笑也很虚假,都是骗人的,因为人的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在经历了太多的风霜之后,不会永远都还是当初的那颗心。其实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可以是很牢固的,但同时也是很脆弱的,天下真正能有几人可以做得到经霜更艳,遇雪犹清?情爱之事发自于内心,而心并不是不变的,也会老,也会变,也会冷,你我之间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之后,你不再是我当初遇见的那个藏无真,而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澹台道齐,既然如此,那么我对你的感情难道还会是原来的样子么?当年我去大光明峰找你的举动,在现在回首看来,真的是太愚蠢了,因为就算我那时想尽办法令你回心转意,再次回到我身边,可是你我之间的那份感情,真的还会是我们最开始时的样子么?”
说到最后,澹台道齐又是大笑,笑声狂放而充满了肆意之态,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高傲气概,睥睨天下,他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战意,散发出强大到令人感觉极度压抑的气息,藏无真此时正处于最难熬的时候,然而他是何等人物,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失态,他看破了澹台道齐的心思,冷汗滚滚中,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宛若青莲,悠然绽放,任凭万丈红尘也不能令其稍染尘埃,藏无真笑着,艰难而断断续续地道:“你要如何,我都……接着便是……”澹台道齐却没有开口,而是突然间迈步向前走去,走向藏无真,他来到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然后他蹲下,痴痴凝望着情人脸上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笑容,藏无真的一双眼睛犹如新月出水,那是最清澈也最悠远的眼神,迭影连重,无尽心动,澹台道齐喃喃着:“你向来高高在上,不将一切放在眼中,这其中也包括我,可对?”
说着,他的手忽然缓缓伸了出去,似乎想要摸一摸男子晶莹如玉的脸,但是在指尖距离那面孔只剩下半寸左右的时候,澹台道齐却猛地垂下了手臂,终究没有碰到对方,他轻声说道:“我自幼习武,在遇到你之前,只知仗剑走在我自己的那条道路上,不曾回过头看看周围的风景,而你我之间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是我一生当中最珍贵的时光,我原本以为那是老天对我前半生孤独的补偿,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原来只是一个阴谋,你将我当作了炼心之石,用以追求你所谓的大道,我无数次质问上苍,为什么我在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却依然没有得到回报,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这究竟是为什么?无真,无真,你说,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啊?”
话到这里,澹台道齐耳中似乎响起了自己从前经常唱给藏无真的那首情歌,然后悠悠响在心头,他自嘲地一笑,笑得肆意,也笑得苦涩,叹息着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在遇到你之后,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可以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后来我被你毫不犹豫地抛弃,那时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最幸福的人,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这些年我一直都被困在舍身崖,我经常会思考我们之间的事情,后来我明白了,原来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什么美满无缺,以往所有的快乐和幸福原来只是为了把最后的结局衬托得更悲惨一些,就好象那鲜花一样,越是开得美丽,等到凋谢的时候才越会令人感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