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认为这是娇娇的字?”他抬起头,与皇帝对视,嘴角拐着一抹温和淡然的笑,直如四月的阳光,沁的人心里暖洋洋。
“如何不是?”皇帝反是嘲讽。
“陛下再仔细看看。”
言毕,他将帛书又递与从侍,示意他交还陛下,供皇帝御览。
刘荣娓娓而道:“人说字如其人,这话不差。这封篆体仿的再像,仍缺少一点东西……”刘荣笑了笑:“大抵只有这‘韵’,是怎样也仿不来的。陛下请仔细瞧,这字儿未免太过柔美,形似神不似,少了几分娇娇的爽脆干练,仿这字的人,应是个柔弱的姑娘。她的韵致与风骨,逊于娇娇太多。”
皇帝仓促地过了一眼又一眼,又走了刘荣脸上,心说,你倒对娇娇熟悉,风骨韵致……你倒都知道!话虽如此,但他不免恼怒自己有些粗心了,被刘荣这般一说,愈看愈觉这封篆字竟不是陈阿娇所写了!
刘荣极温极好听的声音却在皇帝耳边响来:“太子敬启:宫中花灯几数,过眼处,一片如曜。然天家威仪,未及长安百姓家,围炉生乐,是夕娇矫退羽林军,出宫门,绕墙耳……殊念太子,一夕竟乐,奴寤寐思服,思之,思之……”
那是陈阿娇写在帛书上的篆体。许多年前,她曾给刘荣写过这样一封深情款款的信,后收于妆奁,被卫子夫侍女婉心发现,再呈皇帝。皇帝由是大怒,盖有些疏远了陈阿娇。
这是他的心结。也许窦沅是对的,此心结不除,皇帝与陈阿娇之间,便有一道永难跨过的鸿堑,她不复宠,他这一生,哪怕表面装作不自知,深夜孤身批奏折,每每想起,绝然是恨毒了陈阿娇!
但若那一封暧昧非常的书信,盖由始终皆是假的呢?皇帝又会如何审视他与陈阿娇的那段过去?
会否有一丝愧疚,对她?如同失而复得的珠宝,再将她妥善安置?
一字一字,温温然,听在皇帝耳里,每一个字,皆是耻辱,他不由抬眉,讽笑道:“这般羞怍之事,你竟可以温色读来?”
“嗳,”未及刘荣说话,窦沅一叹,“果真是局中之人,甚迷,不怪陛下看不透……有人要陷害娇娇姐呢,陛下却半点不深虑!”
“作何讲?”皇帝却也好脾气,被她两人唱和着几是嘲讽了这许久,还能不作色。
窦沅道:“敢问陛下,书信之中所提,是何年?”
“并未讲……”皇帝回道。他缓身又将至靠后,手举至一半,却忽地顿住,双手撑案,几是将整个人都支了前去,眼眸中闪着一丝拨云见月的光亮:“朕明白了……”
“正是如此。”窦沅点头:“年份对不上,想来这书信伪作的极匆促,有些细节,便不深想了。信中所记‘太子’,原为引陛下往荣哥哥身上去想,暗陷陈后与表兄太子荣有私情。伪作之人却漏了一点,那一年的元宵节,依凭荣哥哥与陛下记忆,乃是先帝前元时,彼年,陛下龙潜,信中所记‘太子’,当是荣哥哥——那人便要咱们这般想歪,陷害陈后彼时便思慕荣哥哥,挑拨陛下与阿娇姐夫妻之情,陛下乃是用情至深,深陷其中,被妄人利用了!”
皇帝的手正扣案上,起先只是微微地颤抖,后之,却颤抖极厉害了,他只觉心冷,后宫之中,诡谲勾斗,原是这般狠!
皇帝自然知道,后宫女子为争宠,不免耍些心眼儿,他瞧的开,爱过一阵便不爱了,管她们怎样勾心斗角!娇娇的直率与爽性,这才愈显珍贵,他只爱娇娇便好,管她们呢!
却不想,她们的争斗,竟有一天害了娇娇,害得他与娇娇……暗里这般生疏……
更可恶的是,这谋划、这心机,竟从如此早便开始了,一点一点,如汞水般渗透,待他发现时,已溃烂千疮百孔!
他对不起娇娇,却何尝对得起自己?
皇帝喑哑的声音回旋在建章宫正殿,忽地琉璃瓦檐之上打了个闷雷,众人一怔,再缓过神来时,皇帝已走下玉阶……
分明仍是挺拔伟岸的身姿,裹着宽大的玄色冕服,一走一摆,直如一条乌龙游走在青琉地上,那身影,却突兀地透着一丝疲惫。竟是不忍看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