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熊妖大刀金马地跨坐在条凳上,他的半个肩膀上裹着绷带,此时正用嘴巴咬着绷带头,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的伤口打结:“什么狗屁阴谋!这养尸的龟孙脑子被僵尸吃掉了吧?俺们是妖,凡人死不死和俺们有啥干系?纵然俺们一干妖怪费力不讨好的救了这群人,说不定也会被反咬一口。这事你熊爷爷我见得多了!”看来这村了吧唧的熊妖也是面憨心恶的坏蛋,难怪凡人要编个故事埋汰他。
“对,尽管一开始的确是阴谋重重的样子,可是进行到这一步,已经更像是阳谋了。”四郎看着窗外,慢吞吞地说。
所谓阳谋,就是你明知道这是一个坑,却可能依旧绕不开。正如此时四郎面临的两难抉择——救与不救都是错。
胡恪也在一旁点头同意:“对啊。这个幕后黑手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看他前面行事,总做些遮遮掩掩,改头换面的勾当,看着格局不大,可是在这回的阴谋之中,却又有借势而发的阳谋。阴损手段化为堂皇之道。此人深谙兵法谋略之道,莫不是哪个门阀里精心培养出来的国士吧?”
四郎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何时招惹过这样厉害的人物。二哥又不在……对方必定还有后招。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正因为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他们才会一直按照对方的节奏,被牵着鼻子走。
果然,四郎的话音刚落,外面再次传来惨叫声。跑在最后的那一拨凡人被僵尸们一把捉住,咬破喉咙啃噬起来。
大概是因为有味斋里一直没有动静。那群僵尸终于撕掉无害的牧羊犬面具,向着凡人伸出了尖利的鬼爪。跑在最前面的那群镇民一看,吓疯了一般拼命拍打有味斋的大门,求救的声音也更加凄厉迫切。
有味斋里安静的好像是坟墓一样。只有从外面传进来的,富有穿透力的惨叫在室内飘来荡去。间或还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可是刚才我看到那些凡人分明已经吸入毒烟死掉了啊。”站在窗前观望的槐二回头问道。
“是反魂香的作用。”胡恪低着头,不忍心再看窗外的惨状:“这件事也是我一时疏忽忘记提醒四郎。因为我们将那一粒香丸融进了热水中,香味从热气中弥漫而出,使得原本吸入毒烟,濒临死亡的镇民又活了过来。可这样活过来,倒不如刚才就死掉更好。”
有味斋里众妖虽然表情各异,却都没有吱声。
引起话题的槐二只好叹着气安慰他:“也不能怪你,幕后那人实在高深莫测,算无遗策。居然知道我们这里有却死香,又能算到小主人会拿出这种奇药来给侍卫们疗伤,然后顺势而为,利用却死香重新复活了这些凡人,再利用他们作为诱饵……”
他话还没说完,其他侍卫似乎从这句话中得到了某种启示,他们齐刷刷用剑指着狼族侍卫苍然。知道四郎这里有返魂香的是他,最开始要返魂香的也是他!
苍然没有替自己争辩,只说:“我的确无法自证清白。开门吧,我这就出去杀了那个吹笛子的人。”
“哥,我与你同去。”狼女白然利落地从病床上翻了下来,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只有额头和手臂鼓起的青筋诉说着她所忍受的痛楚。
槐二大声说:“不行!打开门你们跑了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白然口气很不耐烦,厌恶的白了他一眼。
槐二倒不生气,脾气很好地说:“白然姑娘不要动怒。我并不是针对你哥哥。只是他的确很有嫌疑。不如先绑起来再说。”
苍然看一眼四郎,便低着头把手伸了出来,老实的让槐二用捆妖绳将其和山猪精绑在了一起。
白然柳眉一挑,深吸一口气平复胸腹间的痛楚,气势十足地嘲讽槐二:“这个也有嫌疑,那个也有嫌疑,我看你才最有嫌疑!就算僵尸再多,对方谋略再出奇,可我白然敢打包票,藉由那位大人留下来的兵力和神器,敌人一时也攻不下有味斋。等到大人们回来了,一力降十会,任他什么阴谋阳谋也难奏效。可我白然虽然没什么大见识,却也知道那参天巨树,就算被雷劈倒,一时也是死不了的,可若从内部有了蛀虫,才枯萎得最快。这时候我们妖怪若起了内讧,自己人杀自己人,那才真是遂了敌人的意!”
因为找到了一个新的叛徒人选,山猪精的嫌疑便减弱了几分,所以槐二十分开心。纵使白然说话口气很冲,他也不甚在意。
“白然姑娘严重了,大家都是同族,也不是要打打杀杀的。只是内奸一日未除,自然谁都不敢疏忽大意。”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过后,有味斋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阴影自虚空中而来,轻悄悄地徘徊在有味斋外面。不详的阴影笼罩着这座原本安宁祥和的院落,灰暗低沉的情绪渗透进每个妖怪的心间。
不只是人类的心,连妖怪的心都是偏的。只要看重的那些人没事,别人的死活便与自己毫不相干了。这世界上,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人而牺牲自己,这种傻瓜真的存在吗?即使存在,大约也是活不长久的吧?
“孩子,我的孩子!”一个女人凄厉的哀嚎声杀猪一般响了起来。守在门边的虎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直用头发盖着脸的刘小哥蜷缩在角落里,谁也没注意到他愤怒地捏紧了拳头。
[太可恶了,太可恶了,简直不可以原谅!大师说的没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必须消灭掉,必须消灭掉……]
在还是人类的时候,柳从云就是一个不太聪明却又十分偏执的人,变成鬼之后,这种性格自然也不可能轻易改变。
刘小哥知道自己如今是一个弱者,弱者的喜怒哀乐没人会在乎,弱者也没资格将自己的愤怒表现出来。想到那人的吩咐,他定了定神,扬声说道:“小主人,胡神医,你们平时看见小猫小狗被虐杀也会怒发冲冠,愤愤不平,为何现在却不肯将这样的热血和同情分一点给外头那些大活人呢?大人们啊,你们看看外面,你们看一看那样的惨状!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就是助纣为虐啊……”说到这里,刘小哥已是泣不成声了。
妖怪们随着他的声音转头,正好看到外面有两具僵尸将一个少女倒提起来。像是故意表现给别人看一样,僵尸的脸上带着纯然恶意的笑容,一边一只脚,将少女缓缓地、缓缓地撕成了两半。喷涌而出的鲜血融化了飘落其上的菱形雪花,少女好像一只被献祭的雪白牲礼,她脸上那种极度痛苦的表情生动得叫人心头发凉。
不知是不是炼制之人的恶趣味,这批飞僵和跳尸生前应该都是眉目昳丽的美人,即使被炼制成了尸体,看上去也不像腐尸和长毛的黑僵白煞那样恶心。尤其是已经产生了自身意识的飞僵,即使掏心挖肺的模样也带着那么一丝优雅的意味。
天上有雪花静静飘落,一视同仁的覆盖着吃人的僵尸,哀嚎的凡人以及冷冷旁观的众妖。鲜红的血液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
这是一种残酷而妖异的美。邪恶到极致居然也能透露出一种腐化病态的绝美,而这种美的极致却是叫人反胃的奇丑。究竟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呢?古早时候是没有这些概念的,一切都只是混沌一片,或许那才是最完满的状态。
“开门吧。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变强又有什么意义呢?”胡恪终于抬起头,语气沉重地说。“今日若是被这群僵尸吓得龟缩在屋子里,以后恐怕我们都会失去锐气,再也无法挺胸抬头做人了。”
“你本来就不是人啊。”虎族的侍卫压根不曾为外面无间地狱般的场景触动,反而似笑非笑地驳斥胡恪。
“变强……的意义吗?”四郎闻听此言,有些呆呆的重复了一遍。然后他晃了晃头,想要晃走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耳边的,细小而飘渺的声音。
刘小哥跪在地上,从阴暗的角落膝行到四郎面前。他接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趴伏在四郎脚下,恳切地说:“二位一直是我敬佩的大人物。虽然身为妖怪,心地却比大多数凡人还要纯善。那么这一次,也请你们大发慈悲,救一救外面那些可怜的母亲,幼儿和老人吧!只要你们把门打开放他们进来,结界不就会自动挡住外面的僵尸吗?”
四郎被他扯了一下衣角,这才从怔楞中回过神来:“并不是我心狠手辣,明明有能力却不肯救人。我当初做这个结界的目的是为了抵御阴邪之物,所以你看,受到僵尸驱赶的凡人便可以很轻易的穿过结界。”仿佛为他的话作注脚,门板在那群镇民发狠的拍打之下已经摇摇欲坠。
“开门放我们进去,否则大家一起死!”外面有个男人扭曲着脸,恶狠狠地威胁道。
四郎制止了两个小树妖挥向男人心脏的枝条,又请几位没有受伤的侍卫去抵住门,然后他才接着说:“不是我不想救,可是,我也不能拿这一屋子妖怪的性命开玩笑吧?门板挡不住妖怪却能挡住凡人,结界能够挡住妖鬼却挡不住凡人。这全都是因为我在设阵时,将大门作为阵眼所在的缘故。一旦现实中的大门打开,结界便会出现一瞬间的空隙。而僵尸也就能够趁机进入有味斋。”
刘小哥的脸上掠过一个兴奋的笑容。四郎的考量在情在理,的确没可能叫有味斋里的妖怪为了一群非亲非故的异族承担风险。于是,他也不再继续替外面的凡人求情了,再次默默缩回了大堂的一个角落里。谁也没有注意到,刘小哥那张被散发遮挡住的嘴唇不住蠕动着,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交谈。
听了四郎的话,槐二疑惑地问:“可那个幕后黑手怎么知道小主人设的阵眼在大门上呢?”
四郎沉吟片刻,方才有些犹豫地说:“这个结界是以道门五行阵法相生相克的原理为基础制作的。也许那个幕后黑手也是道门中人?”
槐大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那片已成人间地狱的雪地:“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或许凡人只是诱饵。躲在他们后面的僵尸必定想要在大门一开,结界出现缝隙的时候,趁机进攻。到时候,我们就将极为被动。听说犬戎攻城时就常用这样阴损的方法。”四郎口上这么说,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明明知道我们不可能开门,这又是何必?”山猪精被捆得一动也不能动,他兀自昂着头注视着窗外,有些想不通的自言自语。
除了胡恪和四郎,妖怪们的确对此一点不适感都没有。可胡恪和四郎虽然心肠软,却也不是那种做事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并没有因为刘小哥的一番话就命令妖怪出去救人。
似乎知道有味斋不会开门,幕后黑手也不再指挥僵尸攻击结界。飞僵和跳尸就像是特意来给妖怪们表演如何优雅的吃人一样,当最后一个活人倒下,僵尸们在漫天雪花下进餐完毕之后,就迅速地撤回了山林中。叫有味斋里已经做好准备要恶战一场的妖怪们满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