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斜,为大地染上一片腥红。
秋叶白看了看赤红如血的夕阳,再看了看一路上渐渐荒芜,经常可见到荒芜破败的村落,远远还能看见一地散碎的家什之间,枯骨无人收敛,食人野狗穿行,一看就是被战火肆虐过的苍凉模样,心中闪过惆怅和苍凉。
虽然她也曾经有过和人短兵相接的经历,包括在叶城的那次攻防战,但也只是小规模的遭遇战,到底是自己人内部倾轧。
这种祸及千万人的战争,她还是第一次亲历,或者说只是看见这些情景,便已觉得心寒。
这一次她出行,也亲自点了司礼监和藏剑阁的人组成自己的亲信护卫队。
他们也不曾见过这般凄凉的场景,脸上亦都浮现出惆然肃穆之色。
秋叶白转头看向自己的队伍,龙卫的人和司礼监的人泾渭分明地各自行在运梁车两边,两边人马行走了一日,却几乎没有任何交谈。
秋叶白看了看韩愈,见他正低头和陆伟一边骑马一边低声交谈,她便策马走到韩愈身边:“我们已经走了将近一整日,还有多久到达行省交界?”
她原本预计不到傍晚便可以到达边界了,如此还能占据一些天时,也好做准备,但是她一时间忘了粤东南皆是山地,这路并不算好走,一拖便到了这个时间了。
韩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她客气一笑:“再走半个时辰便会出东州了。”
秋叶白看着他,挑眉道:“你说那只两千多人的军队被困在一处山上,如果天色已黯,咱们怎么方便撤离?”
韩愈也颦眉,似有些无奈:“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您也看见了,苗人要的就是这个时间点见人,您与苗人有旧,不如您来说说看他们为什们要选择这个时间点来选择交换人质呢?”
她看着韩愈,轻笑,却没有说话。
韩愈被她的眼神看得有点心头发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督公这么看着下官是作甚,难不成下官说错了什么?”
秋叶白看着他轻笑了一声:“人都说老鸭子才嘴硬,韩先生,您年纪比本座大不了多少,这嘴怎么比你叔叔韩忠还硬?”
明明是受过教训的,牙齿都被打掉了,这会子还这么不识趣,说话连讽带刺的。
韩愈神色一僵,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回答秋叶白,只冷哼一声:“督公……。”
“对了,韩先生听说过么,老鸭子嘴虽然硬,但是煲汤是最合适不过了,冬瓜老鸭汤滋阴降火。”
秋叶白径自打断他的话,幽幽地一笑:“本座平日里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下厨,剥老鸭皮还是很在行的,拿着砂锅将老鸭剥干洗净,炖上个把时辰,再硬的鸭子嘴也炖烂了。”
韩愈被她这么神色诡秘地一笑,顿时起了一身冷汗,脑子里陡然闪过自己秋叶白被洗干净剥皮炖上的恐怖画面,想要说出口的讥讽话语塞在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秋叶白看着他那一脸憋闷的样子,挑眉道:“韩先生你怎么一副便秘的样子,便秘就不要总火气那么大,火气越大越便秘密,多喝点冬瓜老鸭汤。”
秋叶白说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避讳和压低声音,所以附近的不管是龙卫的人还是司礼监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两边人马都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龙卫的人还忍耐,而司礼监和藏剑阁的人则是一点都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韩愈清秀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羞恼来,脸色也变得似猪肝色一般,只硬邦邦地蹦出一句:“不劳烦督公大人操心。”
秋叶白嘴角弯起讥诮的笑容,径自打马离开。
小七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挑衅似地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个刀子的手势,顿时气得韩愈几乎就想跳过去掐他。
倒是校尉陆伟在一边拍拍韩愈的肩头,压低了声音,忍笑对他道:“好了,你也别恼了,这姓秋的说话倒是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有他娘的什么意思!”韩愈简直怀疑陆伟到底是不是他这边的人,恼恨地白了他一眼。
陆伟暗笑,随后摇摇头,正色道:“行了,你也少说几句,咱们记得咱们要办什么事儿就是了,那姓秋的小白脸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见过他手上功夫的,如果他真要动你,咱们是个人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何况咱们这个时候不能与他动手,你可记得韩都尉说的那些话?”
韩愈闻言,身体又僵了僵,好一会才咬牙冷声道:“我省得。”
陆伟拍拍他肩头,看向秋叶白和小七等人在押运队伍前方的背影,轻叹了一声:“可惜了,那样一身武艺,怕是不输给咱们的元帅,若是能投入正轨,报效家国,必定又是一员悍将!”
韩愈闻言,轻蔑地冷嗤一声,表示自己的不屑。
……
太阳慢慢地消失在山头,只留下满天火烧云的时候,秋叶白等人终于到达了他们要去的目的地。
因为不远处已经有一小队人马正静静地站在一处山坳入口处,一行二三十人,皆身披藤甲,头扎蓝布,脚踏草鞋,背上背着长短两弓,全身苗人士兵的装扮,不是南疆叛军又是谁!
“来者可是天极司礼监秋督公?”
对方的汉话还是颇为流利的,那种带着南方山地口音的汉话让秋叶白神色出现了些许恍惚。
不过韩愈也并不需要她上前答话,他已经策马上前朗声道:“正是,我等应阿呐九耶大将军的要求领了粮食前来赴约。”
对方领头小队要求查看粮食,秋叶白和韩愈都没有什么异议,便让对方过来查看。
那小队长便领着手下人过来查看粮食,一车车地打开舱门来看,在看见雪白的大米时,黑黑瘦瘦的苗兵们眼中浮现出极为惊喜之色,但是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甚至用刀子插进大米里确定里面没有藏匿人。
直到检查到最后一辆车的时候,那苗人小队长一打开车门便看见大米旁边有人侧身半躺着,似睡着了,他顿时一愣,眼中闪过凶光:“这是……。”
“这是我们称粮的先生,昨日给你们称粮称了一夜,今日太累了。”一道硬邦邦的声音响起。
那苗人转过脸看向一边矮个子的汉人士兵,见他眉清目秀,只脸上表情跟冰山似地,他皱了下眉,又喊过来两个苗兵,仔细地将那躺着的称粮先生身边的粮食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招呼其他人离开。
等着他们仔细地查验完了粮食之后,那小队长和身边的人用苗家话低声说了什么之后,那小队长便走到秋叶白身边,对她点点头:“你们跟我们来。”
韩愈环顾了四周之后,有些迟疑,伸手拦住了秋叶白,压低了声音道:“你们看这山坳乃是易守难攻之处,再往前便是除了名的地形莫测难行,也许还有瘴气迷人视线,上一队龙卫被困在离边界都不算远的地方,但是咱们的人连续三次试图越过边界营救都失败了,若是咱们就这么跟着进去,只怕……。”
“只怕有来无回?”秋叶白看着他,轻嗤了一声:“那么韩先生有什么打算,在这里守株待兔?”
她转过身,一拉缰绳便跟着那一队苗人士兵往山坳里走:“你觉得他们让咱们领着粮食来,还能顺着你的心意行事,从你站在这里开始,就没得选了。”
司礼监诸人自然是要跟着秋叶白,那么多次同生共死,让他们相信秋叶白的判断。
韩愈被她又给呛声了,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看着司礼监诸人竟这般毫不迟疑,忍不住低声骂:“竖子愚蠢,有勇无谋!”
倒是陆伟眯起眸子,摸了摸自己的方下巴:“我倒是觉得这小白脸身上有股子和咱们殿下很像的利落和狠劲,而且他说得没有错,咱们站在这里的时候已经没得选了。”
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如果他们有得选,早就把自己的兄弟们都解救出来了。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的人!”韩愈冷瞪了陆伟一眼,一言不发地策马也跟着过去。
一干人等跟着那队苗人一路往山里而去。
秋叶白看着那山路越走越深,树木枝叶越来越繁茂,天色也越来越暗,便低声吩咐身边的小七:“去春儿那里看看,那位称粮先生能撑住么?”
小七立刻点点头,转身就策马往粮车那边去了,好一会,他才回来,对着秋叶白低声道:“宁春说那位先生无事,您只管放心前行就是。”
秋叶白闻言,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交代春儿要照顾好称粮先生。”
小七点点头:“您放心,已经交代了。”
秋叶白笑了笑:“那就好。”
一行人继续由那队苗兵带着前行,又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整个山里全部都黑了下去,月上中天,而山路也越来越难走,龙卫们都走得心浮气躁,心中不安的时候。
那队苗人忽然站住了脚步,领头那人道了声:“已经到了。”
秋叶白一愣,随后看向四周,却发现四处一片黑暗,还是照旧荒芜,哪里有半个寨子的影。
而此时韩愈却忽然厉声道:“有诈!龙卫,备阵,护车!”
随后便是一片刺耳的刀兵出鞘的声音。
“苗人不见了!”双白不知何时策马靠近了她左侧,在她耳边冷声道,同时他的手也已经搭在自己的腰上,那里是两把软剑。
小七也靠在她的右侧,一手长枪,一手短刀地戒备。
她四下一看,果然周围一个苗人都没有了,她亦瞬间眯起了眼,心中警惕起来,但同时立刻用内力将的声音传开:“所有的人都镇静下来,借着月光认清楚自己身边的同伴,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要轻易动手,免得误伤自己人,给人可趁之机!”
她的声音清冽而悠远,在暗夜之中迅速地扩散开,飘荡在所有人身边,有一种莫名地安定人心的力量,竟让所有的龙卫们也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本就训练有素,立刻一致刀兵对外结成了密不透风的防守阵势。
片刻之后,一道男子含笑的声音似凭空传来:“四少还是一如当年那般临危不惧和镇静清醒。”
秋叶白一听那声音,浑身一震,她身体的僵硬连靠近她身边的双白都能感觉到。
“大人,你怎么了?”他一边低声问,一边听音辨位,借着月光迅速地锁定了不远处的小路上的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
那人身形算不得高大,但是在苗人偏矮小的身形里已经算是比较高大的了。
他是一身苗将打扮,头缠黑布,身披着藤甲,腰间系着苗人喜用的砍刀,只静静地站在月下看向秋叶白,冰冷的月色照在他一张颇为端方俊朗的面容之上,浓眉大眼,方口阔鼻,眉宇之间带着一种野性的恣意的气息,让人乍眼看过去,仿佛看见了南蛮山地人图腾里崇拜的俊伟山神。
“阿……呐?”秋叶白看着面前的人,喃喃出声。
她看着面前的俊伟的年轻苗将,眼前瞬间掠过一张活泼黝黑的少年的面孔,那少年腰间挎着砍刀,背上背着箭筒,左手提着一葫芦酒,右手提着一只野兔笑着跨越了时间的的荒野,从葱茏的山野里向她奔来。
“叶白,叶白,我偷来了师傅的酒,还抓了野兔子,今晚咱们叫上小池一起去红河边烤鱼吃兔子可好?”
“叶白,叶白,你教我武功好不好,我给你弄只漂亮的山鸡来!”
……
只是现在,那少年已经变成了青年,眉宇似陌生了不少,此刻他静静地立在她的面前不远处的山道之上看着她微笑,手里依然提着两个葫芦。
“多年不见,四少没有变,不知口味变了没有,这还是师傅当年留下来的酒,只剩下这么两葫芦了。”阿呐微笑,笑容依旧带着点子野性和洒脱。
秋叶白看着他,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才颔首:“好。”
一边的双白看着她那依然有些恍惚的表情,心中莫名地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低声对着秋叶白道:“大人,不管你和这些人之前有什么交情,不要忘了如今的情势。”
小七清秀的娃娃脸上也闪过担忧:“四少,小心。”
秋叶白微微颔首,淡淡地道:“我有分寸。”
她还不至于这般不济,分不清敌我。
只是她和小七、双白及司礼监等人打马走了数步,却发现有人没有跟上来。
宁秋回头不耐地看着韩愈、陆伟等人:“你们干什么,不走么?”
韩愈阴沉着脸:“走?谁知道我们走下去之后,粮食还在不在,人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宁春立刻打马上前,怒道:“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这一回陆伟也冷冷地道:“看你们督公和敌人这般亲热,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韩愈心中正盘算着一会子要做什么安排,既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又能借机除掉秋叶白。
却不想,忽然听得秋叶白冷淡地道:“随便他们去,他们想跟着走就走,不想跟着走就让他们呆在这里,至于会发生什么事,也与我们无关,而任务失败,也是他们的责任。”
宁春闻言,看着韩愈等人冷笑一声:“你们就好好地呆在这里罢,听说这岭南山里狼不少,今日的晚餐就吃狼肉,或者给狼做晚餐也不错罢?”
说罢,她也不去理会一干龙卫,立刻打马跟上了秋叶白和司礼监诸人。
只是她跟到了秋叶白身后不免有些担心地压低了声音:“四少,称粮先生还在车里呢!”
秋叶白一边走一边淡定地一笑:“他们会跟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