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樱涕泪交流:“为什么走的时候没有一个电话,一句口信?”
裴美心心里像被揪起来,讷讷道:“我……我怕你怪我,我怕你难过。”
“怕我难过?我每天都在难过,我每天都在想你到底在哪。”
裴美心走过去忍不住将她头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似哄慰一个小孩子:“阿樱,对不起,对不起……”
裴樱埋在裴美心温软的胸口,更觉委屈。裴美心说到底只是她的姑姑,她这样难过,不像是姑侄倒更像是母女。自己没有父母所以才把感情投射在别人身上,两年前李心雨出事,裴美心要一起逃,其实顺理成章。反而是她,一个寄养的侄女,永远都比不上李心雨的。可是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心像是被人碾过一般。
胸口那股酸涩堵得她喘不上气,她将裴美心推开,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终于和缓了些。
裴美心也退回原位,裴樱平复了几分钟,端起饮料喝一口,依然躲避裴美心的眼睛。可双目越发通红,蕴着水光,只过了几秒,那股莫名委屈又卷土重来,她竭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可委屈什么又说不上来,裴美心只是她的姑姑,养了她那么些年,对她也不差,真要恨她又恨不起来,偏就是难过。
那时候裴美心人去楼空,后来过了许久,她还去过那个小楼,在屋后的花坛底下找到一张小小的奖状,那是她十二岁参加本省青少年绘画大赛得冠军的奖状。十几年过去了,裴美心还当珍宝一样收藏着,便是让人扔在花坛里风吹雨林也仍旧瞧得出先前花过心思来保养。
她现在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哽咽,就会想哭。
裴美心在彼端也等了等,待双方状况再好点,这才慢慢道:“阿樱,我……我今天是想求你去见一个人。”
十五分钟后,裴樱跟着裴美心来到清华园里一座红色小楼前,小楼前银杏树下一位老者坐在轮椅上,远远瞧着走过来的二人发怔。
裴美心将裴樱领过去,亲热地介绍,彼此互通姓名。那人原来就是丁至恒,只是年近古稀,又像是疾病缠身,神色枯槁,见了她情绪十分激动,目光脉脉如凝固一般怔怔发愣。
裴樱方才大哭一场,眼睛红肿,满脸伤悴。她忙收回视线,心内疑惑:没听说裴美心在北京有什么亲故,这老者究竟什么身份,裴美心缘何带自己来此处?
裴美心推着老人进了楼道,一边招呼裴樱跟随。一楼房门一直都敞开着,保姆随时关注着园中轮椅。丁至恒神色衰颓,却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一进屋呼吸便急促起来,裴美心忙将人推进房内招保姆进去服药喂水。
裴樱一人待在大厅,游目四顾,被墙上一副画作吸引住目光,她好奇往那画前走去,确认了上头签名的确是恩师丁骋亲笔。这时内里忽然又出来一个人,裴樱转身,顿时愣住了,那人却正是丁骋。
丁骋见了她,略微挑眉,惊讶神色一闪即恢复如常。
裴樱当年拜师,画室里其他同门师兄师姐都大她许多,丁骋性子冷漠寡言对学生一直淡淡的,除授课从不与学生过多交流。那时候班主任认为她文化课太差是画画分了心神还曾找丁骋投诉,丁骋一改“不干涉学生私事”的态度,竟还找她就文化成绩的事长谈一番。
裴樱受宠若惊,自此心里待丁骋格外尊崇,此时乍见恩师,师傅已功成名就,自己却混成这般田地,不由汗颜。
丁骋不知她这番思量,挥挥手示意她不必拘谨:“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下,你先宽坐。”
裴樱正懵懂,保姆已过来请她进房。
宽敞的卧室里,丁至恒已被移坐在单人沙发上,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情绪见到她又激越起来,只是仍旧不能言,脸上肌肉抽搐,眼中蕴满眼泪殷切地瞧着她,那目光看得裴樱好一阵不自在。
裴美心挨那人旁边长沙发上坐着,招手叫她近前来,当着外人裴樱仍是给裴美心几分面子,却也不靠她太近,隔茶几在老者对面单人沙发上坐了,别扭地回避丁至恒。
裴美心心里异常酸软:“你别害怕,他只是中风偏瘫,脑溢血暂时不能说话。”
裴樱以为他与裴美心沾亲带故,多瞧了一眼,那人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裴樱几曾被人如此瞧过,她忸怩低头。
丁至恒却仍旧望着她不肯移开目光,裴美心瞧着这一幕,心中百转千回,酸涩难当,也不知如何说起。
三十多年前,丁至恒因为一副《水乡往事》惊艳画坛,声名鹊起,成为红极一时的画坛‘新秀’,美协多方打探联络到他,请他趁热打铁画一组水乡为主题的画作,组织作品一道赴欧参展。当时为筹备《水乡仕女》各处搜寻模特,后来找到话剧团,团长推荐裴美心,二人这才相识。十八九岁的裴美心水灵娇嫩无人可出其右,是当之无愧的剧团之花,备受男演员宠让,女演员艳妒,性格烈马一般谁都驾驭不住,偏偏遇上了以静制动的丁至恒。丁至恒阅历丰富,底蕴深厚,长相不俗,小妮子一头栽进去再无法自拔,可惜却相逢已晚,丁至恒早有妻室。裴美心未婚先孕,饱受剧团非议排挤,孩子生下来便被哥嫂抱养,为堵众人悠悠之口这才下嫁李天祥。
头几年哥嫂为了她安心过日子,一直将裴樱寄养在上牛村张医师家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等到后来哥嫂车祸亡故,她把人接回身边,当着李家父女仍不能相认,还时常见她被欺凌。十八岁又让自己亲手送进了牢里,等了那么多年才把她等出来,却什么都没来得及为她做。
这丫头一向情绪内敛,极难外露,方才经她那么一哭,裴美心心都被她揉碎了。此时若再将真相告诉她,这孩子怎么还承受得住。
丁至恒不能说话也动不了,屋内沉默片刻,他眼里千言万语急切地瞧裴美心,见那人不动,嘴唇哆嗦,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还能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抠出半幅照片,裴美心见他动作艰难这才帮他把那照片拿出来。
丁至恒又迫切地望着裴樱,示意把照片给她。
裴美心将照片按在裴樱那头的茶几玻璃上。
那是一张泛黄的三寸黑白照,边缘呈锯齿状,一望便知年代久远。照片中一个襁褓婴儿安置在一把老式藤椅上,后头一树樱花开得云蒸霞蔚。裴樱执起那枚照片,裴美心又示意她瞧背面,后头写着个黑色碳素钢笔樱字,再附了一个年月日,算来正合她的生日。
从前她们学校樱花开放的时候,欧阳菲总爱影射她名字,二人都认为樱花真是一种奇怪的花,重瓣娇美、颜色妍丽,可是盛季到来的时候,明明开得那样热闹,却总让人感觉哀伤。也许越美,就越让人害怕凋谢,初绽已使人忧伤。
裴美心道:“是你满月的照片。”
裴樱小时候她被父母托付上牛村,乡下地方,舅舅一家又穷,哪有照相的机会,她这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她凝视片刻,抬头又撞上了丁至恒一瞬不瞬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带着疑问望向了裴美心。
“你是四月生人,那时候樱花刚好开放,你父亲就给你起名叫樱。”
原来如此,她又低头去瞧那张照片,只是从小寄居舅舅家,对亲生父母印象所剩无几仍旧想象不到拍照当日情形。
老人费力地转过头瞧着裴美心,满眼愧疚。
裴美心朝他微微一笑,起身,缓缓蹲在裴樱身旁,连照片一起捧住她的手,亲热又愧疚道:“阿樱,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裴美心手心软糯,姑侄三十年,二人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的时刻,裴樱心下一软,看着她,眼中怨怪已换成恳挚。
裴美心望着她,忽然眼泪奔涌,泣不成声,遂将脸埋在她的手上。
裴樱懵懂迷茫看着她因抽泣微微耸动的肩膀,又望了望对面的丁至恒,忽有些害怕,怯怯道:“要……说什么事?”
裴美心咬着唇,仍旧不敢抬头,半晌方低声道:“阿樱,你父亲没有过世,他……他……”说着抬头回望轮椅上那人,道,“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裴樱恍若置身梦境,惘然地看着对面老者,那人迎着她的目光,浑身发颤,老泪纵横。
裴樱惊慌地撇开目光,不敢深究,心里方寸大乱,不敢置信,不愿置信。她推开膝上裴美心,慌乱站起来,手足无措,又故作轻松、匪夷所思道:“你开什么玩笑……我……我要走了……”说着抓起包作势起身。
裴美心拉住她不放:“阿樱,你听我说——”
裴樱略僵住身形,裴美心拽她坐下,双手握住她的手,仰头望着她:“阿樱,你小时候是不是常常听别人说你长得像我,比心雨还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