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头上是光滑的玻璃,玻璃上是浅棕色的木质车顶,我一下就伸手撑住身体跳到车顶,柔软的四肢里隐藏的力量被我灵巧地使用出来。我直接站在车顶四处张望,车下面是依旧是繁忙得像是大地震逃难的蚂蚁一样多的人群。
我听到尖锐的口哨声,四处杂乱的交谈声,脚步声,还有载运货物的机械轮轴的声响混合成让人无法分清楚的嘈杂。
泰坦尼克的烟囱滚飘出黑色的烟雾,一只灰翅膀白色肚皮的海鸥从蓝色的天空飞下来,停在高高架在一等舱高层船体上的舷梯旁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距离十一点五十九分越来越近。我的动作开始急促粗暴起来,不耐烦地轻喘着气。
车顶下面门忽然被打开,我已经准备要跳下去,动作太快一个踉跄,身体在千钧一发有个向前跌落的斜度。车门里已经伸出一根绅士拐杖,接着是一顶深灰色的男士圆顶帽,一个男人刚好拄着拐杖走出来,他有些被打扰到的恼怒地提高声音质问:“发生什么事?”
接着他终于抬头,我姿势不稳地打算跳下车,两个人刚好一上一下面对上。我首先看到的是对方的眼睛,眼瞳通透得跟玻璃珠子一样,是西方人常见的浅色眼睛,带着点偏黄的棕色的,里面似乎还残留着被打扰后的不悦之色。
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得体的灰色条纹三件式西装,白色立领衬衫。戴着红棕色的皮质手套,直接拎着男士拐杖,眉毛一边挑高,嘴角往下倾斜,傲慢与不耐烦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根本来不及调整身体错开这次相遇,对方脸上的不耐烦转换为讶异,身体立刻往后仰一下想退开,我已经非常用力从车顶坠落一头栽到他怀里,冲力让我们两个人撞成一团。我的脸挨蹭到他胸前的西装扣子,疼痛让我有些头晕眼花,被我撞到的人稳不住身体,被迫抱着我直接跌倒在地。他倒吸一口冷气,喉咙处痛苦地咕噜了句什么,最后终于愤怒提高声音含糊不清地喊出来:“洛夫乔伊,这是个什么玩意?”
你才什么玩意。
我连忙撑起身体,戴在头上偏宽大的男士帽子掉落开,金黄色的波浪大卷发张牙舞爪地披散而下,茂密的发丝劈头盖脸地垂落到他带着怒气的脸上。他明显有几秒是愣住的,表情僵硬着,长发一时隔离了外面那个繁杂的世界,我们面面相觑。
呼吸近在咫尺,我轻而易举地闻到他身上某种类似香水的味道,应该是某款男士香水。
遗憾的是,这不是我喜欢的香水类型。
“先生?”有人急忙喊着,似乎挤开人群接近我们。
这个声音让我立刻回神,被撞到的地方隐隐作痛。我连忙仰头想要站起来,头皮骤然发痛,我疼得眼泪都要飞出来,某一缕发丝被卡扣在男士西装上,似乎是被西装外套里层口袋的银色表链给缠住。
男人明显才回过神,他本来就下垂的嘴角很用力地抿一下,连笑纹都被硬生生抿出来。表情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他的表情里没有一丝对待女士的客气,只差没有将某句不美好的脏话吐出来。
我在嘈杂的声音里听到船员已经更加用力地大喊:“三等舱的乘客请立刻往这边排队。”泰坦尼克号船员口中的哨子声再一次响起,似乎在催促时间之轮快速运转,命运的起航就要开始。
我已经没有时间解开头发,手指抓住紧绷的那缕发丝,发狠一扯,头发丝丝断裂。然后我在对方凶狠夹杂着惊讶的眼神中狼狈地推开他,从他的身上起来的时候手还用力按住这个男人接近腹部的地方,借了一把力,手因为抽回来太快缠绕住什么。跟随着这个男人的侍者已经跑来,我转身就跑。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这些所谓的上等人纠缠成麻线团。
我听到那个男人懊恼地呻吟一下,被一个重物撞到可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他用力对上前的侍者说了些什么,接着就有几个人往我这边跑来。
我刚好回过身,因为跑得急切刹不住脚步还很轻盈地向后跳跃两下,这是一个美丽的舞蹈动作,可以最大限度保持身体平衡。
男人在一个管家模样的侍者搀扶下站起来,他手撑着腰,眼睛有些向上翻,嘴角往下一撇,忍着痛还打算保持出一幅优雅的模样。他往我这边看,有那么一秒我确定他是打算冲过来将我按到海里让巨大的轮船将我碾过去。
我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善良,这家伙一看就是那种自大无礼,毫无宽宥之心的冷漠者。这个社会这种人多如牛毛,如果他是一个富有的人,那恭喜你,这个世界又多出一个没有同情心的强盗。
我深吸一口气,在那些打算将我拖过去的侍者碰到我前,大声对他喊:“别上船。”话刚落,我脚下跃动,干净利落一个旋转避开那些冲过来的人。一头钻进人群里,跑过白色的舷梯下,淹没在人山人海里。
不过那个男人似乎有点面熟,我很快就将这点微不足道的疑惑给抛到脑后。
☆、第3章 起航
当泰坦尼克的三根烟囱都发出浓烈的黑烟,所有还留在码头上的人都纷纷对甲板上的挥手呐喊时,我已经累得双手撑着膝盖,完全没有体力再进行跑动,每次呼吸带起的灼烫都是对肺部的摧残。我在最后一个钟头里不断跑动,嗓子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一些被我撞到的乘客或者送行者时不时会发出几声不友好的问候,我却拮据得连说声抱歉的口水都没有。
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爱德华时代的英国人挤在一块,跟个马蜂窝一样。出租的马车与贵族的老爷车几乎都要撞成一团,还有扛着古老照相机设备的报纸记者,死死盯着那艘永不沉没的梦幻之船。戴着宽边长缎带帽子的少女在船上挥舞着手,中午的阳光凝固住了这繁华梦幻的一幕。
我跟所有人一样,纷纷仰着头,看着黑色船体上白色的甲板,企图在上面寻找到自己的亲人。
我怀疑杰克已经上船了,响亮的汽笛声再次响起,船只宣布离港的最后时刻。气温在回升,我单薄的衣服总算有了点属于春天的温暖,紧贴着消瘦的身体。
好吧,看来这次伟大的航行在历史的催动下,毫无转圜余地开始启程。就让该死的杰克跟露丝继续去上演那比这次航行还伟大的相爱之旅吧。
我不管了,天知道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让那个活该被我扔到圾桶里的穷画家去邂逅爱情。要知道那可是部票房保持世界第一,能保持十二年不被任何人打败的伟大电影,真想诅咒导演。
我疲惫地深呼吸,打算最后调节一下紊乱的气息节奏,然后离开这个吵死人的海洋码头。正当我终于勉强站直身体,手捂着空洞得隐隐作痛的胃部,迈开第一步时,身后那堆嘈杂的背景突然传来一声兴奋的欢呼,“时来运转,这下我们风光了。”
天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我仿佛能听到电影里那苏格兰舞曲轻快地在弦上面跳跃出来。我甚至连头都来不及回,背着麻袋的杰克大笑着就从我身边快速地跑过去,他对另一个同伴大叫着,“快点,伙计,我们回家了。”没有帽子遮掩的淡黄色短发在空中散开,他的笑容简直可以照亮整个灰暗的海港。
是啊,你快要回老家了,如果你打算划块门板飘回去的话。
我的手根本来不及揪住他那廉价货的灰色长外套,没什么力气的手指被他身后的麻袋狠狠撞到一下,而显然急于上船的主角压根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呼唤他。
我哑着声音喊了一句几乎听不出来的“杰克”,我确定自己一定比女主角喊他名字还多次。
杰克扛着他的麻袋行李,一只手高高扬起,似乎要迎风而行。他的头发散乱地往后飘扬,这个年轻的男人是那么青春而激扬,他往那个希望之地冲过去,前方那艘庞大的泰坦尼克号正在等待他的到来。
我又嘶哑着声音竭力地叫了他一下:“杰克道森……”
我相信,除非他是千里耳,不然是不可能听到我的呼喊的。他已经钻入人群里,奔跑的速度快到惊扰到别人的马车。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一下子就跑远,手无力地垂落在半空,再次感受到命运之神的恶意。孤零零地站在人来人往中,抬头看到那只海鸥已经离开船,高高地往海洋的方向飞跃而去。突然之间想起了很多,想到自己第一次看电影,房间里加勒比海盗海报下的莱昂纳多,想到那首广为流传的金曲。
我抬头望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次气,然后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就拼这最后一次,就当那条该死的毛毯特别值钱,它救了我的命。
我继续深呼吸,深呼吸,压抑住过度劳累的肌肉的颤抖状态,接着猛地抬脚,伸手就抓开脚上的鞋子,是一双不合我码数带点坡度的硬质鞋子,我看到脱了鞋子的脚趾头都是磨出来的血迹。这双烂鞋,我暗自诅咒一声。毫不犹豫就将鞋子往路边一扔,脚在接触到地面时习惯性地跳跃一下,接着我以一个疯狂的俯冲姿势,用尽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像颗炮弹一样冲出去。
叫是叫不出来了,在他上船前,我记得他会被船员拦下来检查船票。感谢那多次的观影经验,让我对这种小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我还记得那个面容严肃,带着船员帽的乘务员是怎么背着手不太信任地询问:“你们检查过了吗?”
当然,当然,他怎么可能检查过,可是那个该死的船员还是让他上船了。
也许我能在他上船前狠狠抱住他的腰,对检查人员大喊:“这家伙有传染病,别让他上船。”
很好,杰克道森绝对会弄死我,将我按到水里让泰坦尼克号碾过去。真是非常有创意的死法,你觉得呢?
我发誓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我不断朝着泰坦尼克那里跑去。我甚至不用去想杰克奔跑的方向,我只要往那艘沉船那里跑就没有问题,三等舱的检票入口可比上等舱容易找得多。
在最后一刻,我挤在一大堆人里面看到杰克跟他的同伴冲上铁梯,他们挥舞着手里船票大喊:“喂喂,等一等。”
当我努力挤过几个人时,他们已经跳到门里,来不及了,就算我们的距离仅仅只有一条舷梯,我也没有办法上船将他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