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城围墙下,有着联排的大地灶,硕大的锅灶里熬煮着菰、菽杂粮浓汤,盛放在瓦罐里放入井中镇凉,消热且充饥。另有几个锅灶里则熬煮着味道有几分刺鼻的汤药,白虎膏知甘草粳,乃是《伤寒论》里流传出来的解暑汤药,用以供给暑热严重的病号。
至于兵众们,如果没有作战和移防的任务,在营中也不必甲衣齐备。寻常卒众们身上穿着竹丝搓束编成的竹衣,既能防止被曝晒晒伤,也不闷热捂汗。至于兵长们则大多穿着苎麻短衫,清凉离汗,哪怕完全被浸湿,稍加抖甩,很快又会变得干爽起来。
大军远征于外,战争结果暂且不论,最重要是气势的保持。而淮南军在这方面保持的就很好,虽然各军各营归属不同,但俱都受淮南都督府辖制,并不是各家部曲拼凑之军,最起码在用度供给上,能够保持一个平均,绝对不会发生厚此薄彼以至于士卒积怨的情况。
而且自沈哲子以降,各级兵长、将领每天必须巡营一次。这种上下一心的气氛在客军远征的情况下极其重要,人离乡贱,哪怕是悍勇的兵卒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心中或多或少也会有惶恐滋生。
在这种情况下,将领们不独只是他们的长官,更是一种精神寄托的体现。每天出现在士卒们面前,哪怕并不身入行伍以慰问,也足够予人慰藉。
沈哲子出现在营垒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许多兵众们在道路两侧挺立注目,神态间半是自豪半是崇敬。这酷热的天气实在难耐,沈哲子虽然只着轻甲且甲衣下还内衬着几层丝布,但很快也是汗流浃背。
他行入一座营垒中,坐在了移植未久的竹林里,那些许荫凉不足阻挡骄阳,但是当竹叶洒水之后还是能够带来些许凉意。
这一座营垒驻兵八百余人,长官乃是一个名为徐帧的幢主。得知都督亲自入营,那徐幢主一时间也有些忙乱,正待要率众出迎,却发现自己麻衫披身实在有几分不修边幅,便又返回帐内顶着重甲行出,而都督早已经行入坐进了竹林里。
甲衣厚重且不透风,短短十多丈的距离,徐帧已是闷出了一身汗,脸庞都变得通红,趋行上前见礼。
沈哲子见他如此便笑语道:“幢主毋须正礼,我也只是寻常探访,不必布设太多。”
言虽如此,但营地中自徐帧以降一名司马、两名兵尉并其他军侯之类兵长,俱都肃然立在竹林外,不敢怠慢。尤其越是底层的兵长,在见到都督居然近在眼前,更是满脸惊喜振奋之状,汗流浃背兀自不觉。
沈哲子听到这些人对答颇有乡音味道,便忍不住问道:“几位兵长莫非也是吴中乡籍?”
听到这问题,那些人俱都激动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自承门户,原来大部分居然都是吴兴甚至于武康乡人。尤其那个名为徐帧的幢主,轮起来甚至还与沈家有几分亲戚关系,而他们这一部人马主体也是原本的东扬军北上之后再作扩充。
乡情可亲,沈哲子自然也不能免俗,索性用吴中乡言与这些兵长们对答一番,吩咐兵众在竹林里架起桌案,要与这些乡亲共进一餐。营中餐食简陋,除了那井水凉镇的菽羹之外,沈哲子又让人取来一些梅汤、酸笋、肉脯等物。
众人边吃边谈,乡音往来之际隔阂拘谨也渐渐消除,军情方面,这些低级的兵长们自然难与都督对话,不过只是陈述一下吴人将士们在这样的环境中所面对的具体困境。
沈哲子也都认真聆听,并表态一定会重视这些事情,尽快予以解决。如今他麾下十数万众,已经不像北上最初完全由吴人子弟组成基本盘,几次扩军之后,吴人子弟兵们也渐渐被稀释。
但是沈哲子对这些乡党,仍然心存一份不同于旁人的亲近。此前因为淮南都督府诸多典章初建,沈哲子也不便太过标榜乡籍以加剧淮南军内部的地域之争。
如今淮南军气候已成,特别是接下来这场战事如果能够获胜的话,那么淮南军的势力范围将会陡翻倍余,影响力直接达于河北。
稍后沈哲子也打算进行一些军制的改革,再创建几支如胜武军一样有着特殊番号的精锐部队,趁这个机会将淮南军中的吴人子弟兵集结起来独成一军。通过这样独特的内核,以加强几支主力部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因为如果到了这一步,沈哲子已经无需要再对出身乡籍做什么避讳,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晋祚中兴元功,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吴人之光!如果到时候还要强求什么一视同仁,反而是寡恩薄情的表现,连乡亲故旧都不能亲善以待,又谈什么善爱世人!
正如石勒在河北发达之后,将本来流散在北方的羯胡们召集起来迁于襄国等地善待安置。道理都是相近,沈哲子如今已经不必完全依仗吴人班底成事,但当他有需要的时候,吴人子弟兵们绝对会待他更加忠诚!
这一餐饭一直吃到了傍晚,虽然军中无酒,但沈哲子也是捧着梅子汤尽力与营中乡亲们都碰了一个面。一直等到毛宝和路永两名大将联袂来见,沈哲子才离开了这一座军营,又向剩下的营垒游走一番,至晚才归。
路永和毛宝作为淮南军元老大将,虽然后进战将们次第崛起,但也不足以动摇他们的地位。
这两人中,路永作为水军督护责任更重,淮南两万水军再加上后继舟船北来将会有更多将士登船作战。既要配合郭诵封锁河洛,还要策应增援汲郡谢艾,最近这段时间也在努力打通延津到白马津这一段水路,责任可谓重大。
而毛宝在稍后资粮物用到位之后,将会前往滑台,与河北黎阳之敌正面对峙,而且未来的大战也极有可能会发生在那里,毛宝便需要主持这一场大战。
至于沈哲子近来提拔的那些将领们,无论能力还是资历,在这样关键的大战上,还是有些不堪用。
谢艾能力倒是够了,但资历却不足。而且其人防守于汲郡,哪怕龟缩不出,只要能够保证淮南军在汲郡的存在,对于淮南军整体而言便是一大助力。只要谢艾待在汲郡,河北的石堪侧翼便会受到威胁,不敢完全投入作战。
正因如此,这段时间虽然石堪的军队占据着地利,但却诸多保守,给了淮南军会师布防的机会,争取到了一个主动权。
若是没有汲郡的威胁,敌军完全可以凭借地利优势,集结优势兵力抢先南渡,分别击破淮南各路援军,最不济也能将战场推进到黄河以南。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完全龟缩于黄河一线,主力部队只是向黎阳集结,战术布置呆板又保守,完全没有发挥出主场的优势。
彼此落座之后,路永首先让人送上一箱子的竹简、皮劵、帛书之类。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嘴角便是一咧,在竹箱里翻捡片刻,纸张寥寥无几,不由得感慨战争对生产力和技术推广的压制。
虽然直到现在,若从整体而言,河北元气仍然不弱,但在一些小的方面,还是已经落后于江东。比如纸张的推广,由于吴中大量的造纸工坊出现,近年来又有向江州等地蔓延之势,在江东纸张已经成为了日常用品,尤其在函文往来方面,已经完全抛弃了笨重的简牍。
一项技术的推广,并不足以论证江东整体已经超过中原和河北。但这种技术的推广过程,可以看出在社会安定性方面,江东已经远远超过了河北。而社会只要能够稳定,生产力和技术的进步就会加速。
这种扩及到整个社会层面的思考只是持续了一瞬,很快沈哲子便听路永讲道:“这箱中所盛放的,都是近来水军沿河所得投书,投书者都为河北各处乡宗豪武……”
沈哲子一边听着路永讲述,一边翻看这些材质不同的书信,心中洋溢着一股怪怪的味道。这些书信大同小异,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投降。语气各不相同,内容也不相同,投降的形式也都不同。
有的语气极为谦卑,表示只要淮南军愿意纳降,即刻便率部来投。但有的则提了许多条件,像早年的陈光一样,先是讲一讲自己在河北拥有多少人众土地,希望淮南军给予什么样的职位待遇。
有的则更具体,不独介绍了自己的实力,言中对于早年从奴多有悔恨,愿意戴罪立功,安排淮南军从哪里进攻,对方则作出策应之类。
这些书信,真真假假实在莫辨。眼下两军正在隔河对峙,淮南军也并未占据绝对的优势,所以关于这样的事情也必须要严肃对待。诚然有许攸献计火烧乌巢,但也有黄盖诈降赤壁大败,朱序一嗓子吼得苻坚草木皆兵。
尤其在过去不久的三国时代,吴人可是诈降的专家,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如今形势反转,需要沈哲子面对这一个问题。沈哲子本意是不愿意为此伤脑筋,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派人将其中一些投降书信抄录出来,命人给河北的谢艾送去一份。
接下来便是后续战事的安排,眼下淮南军是占据着一定的主动,但是敌军也同样很强,单单在黎阳一地便已经集结了超过五万兵力,而且黎阳距离邺城不过昼夜的路程,仍在源源不断的增兵。
淮南军也还有将近两万人马仍在途中,要到八月之前才能全部就位。如果想要完全锁定胜算,那么还需要等待徐州方面的军队从巨野泽冲入黄河,在河面呈上下夹攻,白马津正面冲击。但如此一来,又会将对峙期拉长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所以眼下对于淮南军而言,是不求大的突破,只要稳定住当下的战果防线。但沈哲子和众将商议之后,都觉得石堪不可能就这样苦待死期来临,只是猜不到对方会从何处破局,言道实际,也只能以警惕维稳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