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敦之乱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就算钱凤堂而皇之行走于外被人认出来,也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之所以仍要摆出一副暗室之谋的架势,纯粹是沈哲子恶趣味,觉得如此才能匹配钱凤的气质。
密室内正方是满满一堵墙的壁报,上面贴满了纸条,都是近来一群阴谋者思虑和布线所得。
沈哲子先讲了一下都内清议几次重要集会的梗概,然后又将天师道卢铖将要抵都的消息说了一下。
钱凤将这一条目伏案疾书,然后让人张贴在“未定”一栏。
“卢铖乃是北道宗师,虽然长行走在北地旧家之间,但也不必认定便是为敌。为难郎君,于其无益。若其有恶意彰显,则必有人家暗中示好暗谋。”
他脸上覆着纱巾,因而看不到具体的表情,但语调却是不乏阴冷,让室内任球等人都显得有些不自然。
“来日郎君将受刁难,必是王太保所持之去留与否。至于借口,最大可能便是营私、阴蓄、幸宠、妄言、悖众、害命、自肥几者之内。”
钱凤那阴冷的语调虽然让人不舒服,但是所言却简约深刻,总结出沈哲子几种可能要被人攻讦的罪状。
所谓营私自然是他公然声援、包庇,收买人心。阴蓄则是都外庄园里多蓄甲士,乃至于可以牵扯出乌江封国内大兴冶铸的事情。幸宠则是指皇太后对他超出礼制的宠幸厚爱。妄言等几类,也都是有确凿的证据可供攻讦。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向来自我感觉还算良好,可是听到钱凤的总结,才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劣迹。而且无论哪一条拿出来被人公开讨论,都是时评物议所不能容忍的。
任球强顶着郎主怨念的眼神,将钱凤所列几桩写下来,贴在了壁报上。随后钱凤行上,以朱笔在“幸宠”上重笔圈注,继而才说道:“对方至今引而不发,来日攻讦最有可能是由此而发。”
任球等人听到钱凤所言,不免都满脸诧异,要知道都内那场斗殴余波未平,他们可一直认为郎主最有可能被攻击的就是“服散害深,不忠不义”的言论,又或者“同刑同辱、重金赎人”的疑似结党营私行为。
沈哲子的看法与钱凤不谋而合,他如今在时局内不大不小算个人物,想要被踢出时局也不容易。
类似营私阴蓄这样的罪名,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简直就是谋反标配,但反而不大可能被拿来攻击。因为这是时下的一种常态,对方如果以此攻击,沈哲子这里大可以也以此反击,落到最后就成互相踢爆老底,彼此都下不来台,也未必能取得效果。
而像是私修航埭,大肆牟利自肥,因为利益所涉太多,他们表面上只是在攻击沈哲子,但实际上则是触犯了沈哲子背后整个利益网络,同样不能速战速决。而且如果处理不好,极有可能让斗争扩大糜烂。
但是“幸宠”这一点,无论在什么年代,都能激发人的正义感。因侫幸而得重用,一直都是奸臣的标配之一,是一种可耻的开挂作弊行为。早年被王敦起兵扫出朝堂的刘隗、刁协,便是因为这一点而见咎。而且在时下而言,所谓幸宠本身就意味着打破了各家共分事权的公平默契,能够最大程度的扩大阵营。
可以想见,如果沈哲子身上的“幸宠”标签被夸大彰显出来,那么所激发出来的嫉恨之心将是何等汹涌。不要说对手会死抓着不放,只怕就连原本的盟友都忍不住要煽风点火、落井下石。而且所有的攻击都将集中在沈哲子一人,甚至连其背后沈家都牵涉不到,可谓一次手段凌厉的斩首。
归根到底,到了这种层次的政治斗争,罪名不重要,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无论何种罪名和手段,只要能将沈哲子打压下去,获利都是相同的。
“诸位要重点注意此节,一俟发现有类似声音传出,即刻汇报。同时也要遍寻典章,林列古来幼幸得显的前贤,敬告所亲时贤,但有发声,即刻反击,千万不可由之扩散糜烂。”
钱凤在这里划重点,定策略,所列出来的几个罪状,轻重缓急一一分讲。有的千万不能由其酝酿,有的可以不必在意,甚至于可以先作自污,将舆论引导到沈哲子一些无关紧要的劣迹上去。
沈哲子坐在席中,听着钱凤有条不紊的讲解和布置任务,心内不乏感慨,果然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同时他也隐隐有自豪,幸亏自己劣迹斑斑,给钱凤提供了充分的选择和足够的斡旋余地,虽然这也不算什么光彩事。
待到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室内只剩下沈哲子和钱凤两人,钱凤才转到另一面墙前,扯下盖在壁报上的帷幔,上面密密麻麻诸多条目,都是两人近来商讨如何借助清议一步步将王舒逼入死地的手段和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