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徽好像被她这一笑中太过复杂的意味所镇,一时没能作答。猗苏见状笑意加深,同时咬牙奋力一挣,自断左臂,就此与云迤分离。
视线很快便被混沌的水波覆盖。四面八方袭来的都是猩红的爪牙,迫不及待要将她拆骨入腹。
最先开始模糊的是她的记忆,那些她憎恶却也无法割舍的回忆,竟然就被戾气一点点抹平,如镜般光滑毫无痕迹。
猗苏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她张了张口,吞咽进江水,喉咙宛如火烧。
一股近乎要将她揉搓压扁的力道凭空席卷而来,水泡的细密声响猛然消失,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
而后,谢猗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在无边无际的阴冷黑暗中醒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她只感觉得到分明无形、却隐隐黏稠的黑暗蠢蠢欲动,已经贴上来,如同要将她啃噬干净。
不要,绝对不要!
她尖叫起来,却发不出声音。
她要活下去,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活下去!
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猛然响起,震得她一跳:“你魂魄不全,记忆全无,真的想活下去?哪怕代价是成为怪物?”
她低低笑了,咬牙切齿地答:“我只要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可以干。”
缠裹着她的黑暗拧成一股股,化作血肉,给了她身体。
从此以后,她便是戾气化肉的带肉骷髅。
她拼尽全力自黑暗中向自己所认为的尽头飞奔,猛然间便破壳而出,沐浴在从所未见的浅薄日光之中,周遭雾气氤氲。她发觉自己赤足立于暗红的水中,岸上隐隐有人影晃动,喧嚣也温暖。
她就本能地向人声嘈杂处迈步,伸出手,如稚童般想要以触感确认眼前的一切。
指尖触碰到的是温暖的魂魄。可她尚未来得及感知这温度,那阳魂便维持着惊惧的神情在她面前化作光粒四散。
周围响起了阵阵尖叫:“恶鬼!恶鬼上岸了!”
言语中的恶意令她心生踟蹰,不由退回了水雾弥漫的江中。
一种近乎熟悉的陌生情绪袭来,让她觉得心口发闷鼻头发酸。
便在此时,一人自缭绕的血红戾气中走出,惨白衣裳,手执招魂幡,衣袖翻飞间威压逼人。
她怔怔地看向这戴着长舌面具的古怪白衣人,感知到对方身上的杀气,顿时一错步往后退开。
她觉得这人碍眼,心中便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重复尖叫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她咬着唇犹豫半晌,终于要抬手,却猛然间没了气力,足下一软,就跌坐在清浅的水塘里。
即便为白衣人的气息所逼迫,她抬起的脸庞仍旧无畏而冷淡。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不耐烦似地取下面具,反手一抹额际汗水,笑嘻嘻地问她:“你到底是谁?好好的姑娘怎么从那鬼地方出来,还一身煞气?”
她不喜欢这人的腔调,只觉得自己被看轻了,便冷声答道:“我谁都不是,不过是想活下去。”
对方的脸色凝了凝,双目微眯,随即大笑着揉她的发顶:“本大爷乃冥府白无常,瞧你还有几分骨气,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她皱着眉,狐疑地瞧他,黑漆漆的眼又什么情绪都没有,幽沉得过了头,看着便令人觉得内心发凉。白衣人却只是浑不在意地微笑,琥珀色的眼不躲不闪,径直看进她双眸深处。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确信他已无歹意。提着的一口气一松,她便昏厥过去。
忘川恶鬼谢猗苏的记忆始于此。
※
猗苏很少想到去探究自己的生前事。单单是她从九魇中醒来后的这两百多年,都已经显得太过激烈而漫长,令她根本生不出追根究底的心思。
自己的过去就这般不期然地重现,她想逃避想否认都已然是徒劳。
要接受自己曾经那样不堪自然是困难的,却绝非不可能。
可让猗苏不愿相信的却是,即便清楚谢家四娘是如何偏激、傲慢、自私,假若处在相同境地,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同一条路。
因为她就是她。
橘生淮南则为枳,相同的本性,在迥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便会铸就截然不同的命运。现在的谢猗苏和生前唯一的差别在于,这次她运气不错,始终被人诚心相待,并无不忿的道理,加之运气罕见地不错,因而没有走上自毁的不归途。
可似乎她的运道也就到此为止了,被如意算计扔进这没有出口的镜世界,她又一次把局面搞砸了。
猗苏举目四顾,始终没有见到向外的出口,便缓缓矮身抱膝,将脸埋在了臂弯里。她便要这么被困在此处了么?
依照她的处事风格,她应当千方百计地谋求脱身,就和此前那次一样。
可猗苏只觉得疲惫,久久都没有起身的气力。
一次次在虚虚实实间游走,她的意志力已然濒临极限。甚至于说,现实与虚幻之间那条本应分明的界线,已经模糊了起来。她隐隐觉得,就这么留在这个镜世界中也不错,至少不用担心自己因为什么未知的契机走上老路。
至于白无常,至于伏晏……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就这么将一切抛下也不错。
就在此时,她腕间猛地发热。她愕然地抬手一瞧,便见着那串珠链中的红玉珠子正通体发亮,热度灼人。
一股力道凭空出现,拉扯着她的手腕,将她径直带入一整片扭曲的色彩之中。再次睁眼时,面前是充盈着百合色光线的纯白世界。
奇怪的是,猗苏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