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前后下起了小雨,稀稀疏疏,打湿了王师将士的铠甲。金銮殿大火后,金陵皇宫里的吴军或死或降,战事大体落幕,零星吴军将士的殊死抵抗,在阴雨的早晨显得有些悲壮凄凉。
没有一座皇宫是不染血的,金陵宫城亦复如是。只是在今日,流得血格外多些。
王师正式接管全城,巡查街坊,恢复城中秩序,清理街道上的尸体。雨水虽然让将士们的差事难办了些,但也帮了不少忙,至少血迹的清洗变得更加容易。再者虽然战事方毕,士卒不免疲惫,但大胜的喜悦萦绕在每个将士心头,也让他们不惧已经很微小的暮春凉气。
金陵城中五万吴军士卒,半年来不停消耗与补充,大体仍旧维持着这个数字,一日一夜的激战,吴军伤亡近半,但到了眼下,多半还是选择投降。在各处王师将士的监督下,卸甲缴械,由王师押送出城,暂时安置到军营看管——皇宫里的吴军亦是如此。
雨雾中,金陵城有种异样的安静,这里没有闯入百姓家劫掠的将士,也没有胆敢趁机作奸犯科的地痞,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有黑袍黑甲的王师,在街巷中巡查、值岗,和押送俘虏。
临近午时的时候,小雨渐大,李从璟让扑灭金銮殿大火的将士撤回来,任由雨水将火势扑灭。
大火已经烧了两个时辰,李从璟纵然还未进宫去看,也知道金銮殿差不多会成为一片废墟,至于大火中的徐知诰,只怕已是尸骨无存——某种程度上,李从璟宁愿徐知诰化成飞灰,也不希望看到他尸体被烧成焦糊的蜷缩模样,那不是一个英雄抑或说枭雄,应该被人看见的样子。
宫里的宦官、宫女、侍从、军士、官吏,不停被王师将士押送出来,包括宋齐丘、徐玠、陈觉等人。王师将士没有捆绑他们,在将士眼中,这些先前手眼通天的人物,此时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或者说已不怕他们闹出甚么乱子。宋齐丘等人身上虽然依旧穿着吴国官袍,却已没了官员气度,精神萎靡、身躯佝偻,充斥着一股末日意味。
李从璟在皇城门外看到了他们。
“拜见太子殿下。”在甲士的看管下,宋齐丘、徐玠、陈觉等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下拜。
李从璟没有去扶他们,也没有让他们跪着不起来,只是淡淡对宋齐丘道:“宋先生,别来无恙。”
下拜的地方不是泥地,地面铺有石板,但衣袍上仍旧不可避免沾染污渍,宋齐丘对站在金陵街坊前的李从璟道:“吴国几代君臣,数十年励精图治,这金陵,这淮南,终究还是为太子做了嫁衣裳。”
李从璟平淡道:“宋先生这是要提醒本宫,诸位对这片土地也是有过功劳的?宋先生放心好了,有功者赏,有过者罚,诸位乃至所有淮南官将的功过,大唐自有官员甄别,必然不会使人蒙冤。”
宋齐丘说不出话来,只得俯身再拜。
李从璟摆摆手,让将士将宋齐丘等人带下去,交给处理善后事宜的卫道等人。
在大伞下望着雨中的金陵皇城,李从璟知道,金陵在今日告别了被徐家统治的旧时代,迎来了重归李家统治的新时代。
最终李从璟还是走进了金陵皇宫,此时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皇宫,因为吴国已经不复存在,这里也就不再是吴国的皇城宫城。
为李从璟撑起大伞的是丁黑,孟松柏已经外放领兵,如今由丁黑继任东宫六率的近卫统领之职。李从璟缓步而行,如同观光游人,又如走进自家后花园,忽而对丁黑道:“你觉得这院中景致如何?”
丁黑亦步亦趋跟在李从璟身后,那双曾今饱经沧桑的眸子,如今已经愈发清明,“没甚么特别之处,跟寻常官宦家没甚么区别。”
李从璟不禁露出笑意,“你这话说的不错。这里的庭院,的确跟寻常官宦家没甚么区别。”回头看了丁黑一眼,“你这武痴脑袋,如今却是越来越灵光,连带着都会说话了很多。”
丁黑扰头嘿然道:“跟随太子左右,耳濡目染,不敢丢太子的颜面。”
不久,李从璟在一处宫殿里见到了杨溥和徐知诰的家眷,后者大抵是战事紧张时被护送到这的。徐知诰与杨溥不同戴天,他们的家眷自然也不会相处融洽,只不过此时被王师甲士集中看管,也只能卷缩在一起,垂泪抽泣不止。
李从璟看了两眼,准备随意吩咐两句,将这些人打发了,自古成王败寇,这些人日后自然是充入教坊,男的为奴、女的为娼,世世代代如此,永世不得翻身。
忽而他眼前一亮,就见一群莺莺燕燕中,一名珠冠绯服的女子鹤立鸡群,虽是低头抽泣梨花带雨,脸色略显憔悴,发髻略显凌乱,但偶然抬头畏惧的向李从璟望了一眼时,却显出惊世绝美的容颜来,粉耳杏腮、面如桃花,配合她此时惨兮兮的神态,别有一股娇滴滴的柔弱之美,不堪微风轻抚。
把这些人看管起来的将领是孟平,他见李从璟多看了那女子两眼,于是上前来低声道:“此乃杨溥的皇后王氏。”
李从璟点点头,示意知晓。
“太子饶命!求太子饶命!”这时候,当中有位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手脚并用的快步爬出来,对着李从璟连连叩首,面上涕泗横流,“太子仁德,请太子饶命!”
孟平又对李从璟道:“这就是徐知诰的长子,徐景通。”
李从璟了然,昔年军情处葛三娘、苏红袖在金陵开办锦绣阁,为了套取徐知诰用兵江淮的战略,这个徐景通可是“帮了大忙”。
徐景通,也就是李景通,后来的南唐中主,后主李煜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