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保义军军营,李从珂帐中。和石敬瑭相同的是,李从珂帐中也只有他一人,与石敬瑭不同的,是李从珂并没有像石敬瑭一般,垂垂如死人。
帐中灯火昏黄,灯苗摇曳,各类物什的阴影散布在地上,如同一个个阴谋。将案上,酒肉摆了一满桌,李从珂坐在将案后,大嚼大饮。
案桌近旁,丢满了酒壶,从这些酒壶的样式中可以看出,其中不乏石冻春、西市腔、郎官清等名品。因为帐中无人,李从珂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的声音,与他的醉酒声,就格外响亮,像黑夜里婴儿的啼哭。
旁人无从知晓,此时李从珂内心里是否有想要哭嚎的欲望。禁军大显神威,三日攻下剑州城,乃是大功一件,论及此战胜利的根由,李从珂心中清楚得很,与其说这是国力的胜利,还不如说是李从璟对帝国军改造的成果。
然而,这也正是李从珂独自豪饮的原因。
“拿酒来!”李从珂晃晃手中空荡荡的酒壶,将其一把丢在帐中。
亲卫抱进几壶酒,放到案桌上的时候,迟疑半响,终究是没忍住,低声道:“军帅,少吃几口罢!”
李从珂没理会他,拿起酒壶仰头就灌,清凉的酒水倾泻而下,潺潺如溪流,暴烈如利剑,利剑入喉,刺激得李从珂不停咳嗽。
亲卫于心不忍,劝道:“军帅,虽说此战保义军损失巨大,然则剑州方下,大帅便下令,恢复了军帅与石帅的官职,也算是承认了保义军的功劳,同袍们并没有白死。”
李从珂恍若未闻,仍旧是埋头大吃大喝。
亲卫乃是李从珂心腹,知晓他在想什么,遂改口抱怨道:“此番剑州大捷,禁军各部都有功勋,尤其是百战军,功劳最大。纵观全军,七万将士,只有我保义军与护国军折损严重。大帅明明持有大量强弩,事先却不曾拿出来,若是我保义军有此利器,攻打东川军时,折损岂能那般严重!难不成,唯有禁军是爹生娘养,我等保义军便活该被牺牲么!”
李从珂终于抬起头,双眼通红,出声却是厉喝,“闭嘴!此等大事,也是你该议论的?!”
亲卫怔了怔,但见李从珂这番模样,便知话说到了对方心坎上,壮起胆子继续道:“大帅如此不公,将士们心中也不服气!凭什么功劳由禁军来领,死伤就该由我保义军承担?”
李从珂不再呵斥亲卫,低头默然,连酒都忘了饮,良久,苦笑道:“那又如何?他人不知晓,我还能不知,朝廷早有削藩之心?天下强镇强军,天雄、银枪效节,曾今哪一个不是威震四方、战功赫赫?然则如何?朝廷动了杀心,还不是免不得身死道陨?眼下,天下藩镇,唯独河中、保义、河东、卢龙四镇最大,卢龙姑且不说,有边防重任,河东也不去说,被朝廷牢牢控制在手里,此番伐蜀,你以为朝廷只想对付他孟知祥、李绍斌?”
“凭什么!”亲卫恨得咬牙,双拳紧握,“将士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却只能落得如此下场?朝廷如此行事,道义何在,天理何在!”
“道义?天理?”李从珂无声哂笑,“平头百姓才会去过问道义、天理,朝廷却不会管这些。朝廷在乎的,是掌控权力,是如何掌控更大更多的权力!”
“朝廷如此作为,便不怕失去民心,引得天下大乱吗?”亲卫口不择言。
“失去民心、天下大乱?”李从珂摇摇头,看着自己的这位心腹,认真道:“你以为,如今还是同光年间?天下变了,早已不是昔日模样!民心,民心何在?天成新政,就是民心,天下百姓、士子,哪个没从中获利?既然得利,谁不交口称赞?便连禁军将士,也因此荣耀万分,又岂会不拥护朝廷?如今,朝廷有五万禁军在手,还惧怕有人造反?天下间,藩镇数十,谁还敢造反,谁还有实力造反?!”
一番话让亲卫愣在原地,怔怔不知该作何言。
李从珂又继续饮酒,喝下一腔苦涩,半响之后,他近乎喃喃自语道:“且看吧,此番平定两川之后,朝廷便会花大力气削藩,真正的削藩。数年之后,节度使将不再是昔日节度使,哪怕有其名也不再有其实,往年节度使把持数州军政大权,雄踞一方堪比诸侯,能左右帝国局势的局面,永远都不会再有了,绝不会再有了。这天下,又会成为朝廷的一言堂,回到大唐最初时候的模样,由皇帝陛下掌控一切。届时,天下将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藩镇!”
扔掉一壶酒,李从珂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帐顶。帐顶如锅盖,将天下英雄罩在锅里,任由掌厨者生杀予夺。李从珂无力苦笑,喟然叹道:“这天下啊,往后谁还会记得,曾今,在这片山河间,有无数英雄豪杰,各据一方,争霸天下,那是真正的群雄逐鹿啊!那些时日,天下人不知有帝国,不知有陛下,只知有藩镇,只知有节度使!”
亲卫被李从珂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半响,反应过来,连忙道:“军帅,你喝醉了!”
“醉了,的确醉了!”李从珂哈哈大笑,回身从案桌上拧起一壶剑南烧春,满饮一口,想出帐去举杯邀明月,醉卧沙丘上,想想却又作罢,他是知晓军情处之能的,为免这等肆意姿态被李从璟知晓,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猜忌,只能站在帐内,举起酒壶对着严严实实的帐顶,再度纵声大笑,状若疯癫,“天下啊天下,你曾让多少英雄豪杰匍匐在你的脚下?天下的天下,你又为何总是臣服于英雄豪杰的意气风发?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帐里问将军,成败向谁夸?”
“且醉,且醉去!”李从珂终于站立不住,醉倒在案桌旁,他伸出有力的臂膀,重重一拍案桌,“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亲卫望着姿态不羁的李从珂,重重叹息一声,为自家军帅盖上毯被,出了军帐。
岁月终将成为过去,明朝就是今夕,谁在红尘里辗转扑腾,谁又在历史的车轮上肆意高歌?天若有意,可会嘲笑我等痴迷?今朝的酒浇不灭明日的愁,人人都在大势中身不由己,真正的恐惧,不是不能左右大势的走向,而是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且住,且让纵酒再高歌。
.......
大军在剑州城有一日休整时间,李从璟带着一众幕僚走上剑州城头,站在防守者的角度上,观望剑州的兵家地势。
“先前郭公伐蜀时,大军所到之处,各地传檄而定,蜀兵望风而降,甘愿为王师驱使,故而郭公一路入成都,垂手而得兵马逾万,粮草补给更是完全做到了因粮于敌。”城头上,李从璟悠悠说道,“不到三月而平蜀,不是没有原因。”
“此番王师再度攻伐两川,却是不能指望各地守军争相投靠了。”有一说一,莫离丝毫不给自家人留颜面,“王晖撤离后山时,将辎重粮草付之一炬,可见其抵抗之心的坚决,剑州如此,两川各地情景亦不难想象,因粮于敌,怕是也不能做到。”
因粮于敌,除却从城池府库中得粮外,还有一种途径,那就是从城外各处哨粮--抢夺百姓的粮食。只不过这种方式,王师明显是不能为之的,也无必要。
“往先郭公伐蜀,两月而定,将士免去血战之苦,而得莫大功劳,是以三军将士莫不对郭公感恩戴德。而后朝廷猜忌郭公,令宦官将其杀之,此举令诸军将士极为寒心,更为郭公不平。此番两川抵挡之心如此强烈,根由便在于孟知祥、李绍斌充分利用了将士们此种情绪。”
李从璟扶墙远望,好似在山川中看到了当日郭崇韬纵马驰骋的风姿,他叹了口气,“朝廷已为郭公正名,并对其追封官爵,只是现在看来,先前的种种举动,分量仍是轻了些。要消减一些两川将士的抵抗之心,还得再加大对郭公的追封。”
说罢,回身对王朴道:“你即刻为本帅草拟上疏,本帅要谏言此事。”说完,又补充道:“另外,再拟一份檄文,颂扬郭公功德,表明朝廷对郭公的正名之心,以此平息一些两川将士的抵抗情绪......此外,要言明朝廷对两川将士的体恤,在檄文中分化孟知祥、李绍斌等少数两川实权人物与中下层将士。”
王朴躬身应诺。
李从璟又转顾冯道,对他道:“孟知祥、李绍斌这些年为整军备战,对百姓搜刮很大,两川百姓之所以愿意供其驱使,乃是在郭公一事上与其同仇敌忾。孟知祥、李绍斌这些年没少借此丑化朝廷,故而各地百姓并无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心,本帅不想往后每攻打一座城池,面对的都是两川军民齐心一同据守,孟知祥、李绍斌的丑恶面目与私心,必须加以揭露。”
“冯公当与齐己细作谋划,利用佛教在两川的影响力,迅速散布这种舆论--言论,当然,既然是借佛教之手,就可以用佛教的方式,譬如将孟知祥、李绍斌说成是末佉梨、帝舍比丘、提婆达多这些地狱罪人......”
冯道神色略显怪异,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躬身领命。他心中想道:将这些话递给齐己后,他会不会金刚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