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十七)
深深山,粼粼河;茂茂竹林,暮暮黑天;夏蝉怵怵,鸥鹭只只;夜雨疏又狂,朱明[1]烛骤灭;兰室春夏撞,竹屋且吟吟。
嫧善听着窗外似是在落雨,但很不确定,不知是雨,还是她的泪。
在今夜,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声音。
她与无尘面面相贴,他的每一次喘息、皱眉、抬手、勾发……黑暗里,他的一切,都在她耳中,逃无可逃,避无处避。
可谁又能分得清,是谁的深重的喘息烫红了谁的耳?
那些沉闷的动作、粘腻的呼叫,无助的依恋,是谁带来,又是谁承受?
皮肉相接的拍打和着夜雨,似悲且欢的哭吟连着清风。
小窗忽然被吹开,雨丝飘进来,绿叶也进来,花瓣不甘落后,随之而来……
无尘把嫧善抱起,掀开帘帐,在她耳中轻语:“嫧,下雨了。”
嫧善正看向窗外,却被无尘一顶,险些撑不住。
求来求去,无尘终于将动作放缓,她才看到外面果真雨细如丝,花如水飘零,叶随风旋荡,她被掂起来又放下,床也动,她也摇,窗也晃,她实在坐不稳当,只好抓着无尘——
也许,她也如花如叶随飘零,只是恰在她要落地成泥之时——无尘如现在这般,将她压入帘帐,拥进怀里。
“无尘,你轻一点。”
“要多轻?”身上的人俯下身来在她脸上轻啄一下,“这样够吗?”
被压下去的哭声顺着风、落叶、雨滴,四处飘散。
床榻柔软,竹屋御寒。
翠微山是他们的家。
后半夜雨声渐息,风声如旧。
无尘掩上床帐,起身趿着鞋去将窗关好。
桌上都是嫧善随手乱扔的茶杯和杂物,他草草收拾了一番,挑亮一豆油灯,摊开白日里的病例卷宗翻看起来。
嫧善总觉自己还未睡着,身边的无尘已经在起了,她撑着眼皮坐起来,眼前的人影都是重的。
无尘穿好衣袍,转身见她眼睛红肿,知是自己昨夜过了。
他昨晚一身爽利,此时只是心疼她没睡好,拾起一床被子将她裹好,嫧善依恋地枕在他肩头,出声嘶哑:“这么早就要出去吗?今日几时回来?”
无尘拍着她后背,“应是比昨日略晚些,我会尽早回来,不必担心。多睡会,我去给你煮几颗蛋,起来之后敷一敷眼睛。”
长篇大论下来,嫧善几乎快睡着了。
翠微山一夜风雨,满山的翠绿浸了水,越发油亮透绿,空气之中含着水汽,水汽里有林木涩苦、花草清香。
竹林之外有一片五月仙[2]将将红了个尖儿,嫩嫩的粉绿挂着晶莹雨珠,在日光下绒毛可见,嫧善被迷的口水直流,摘了一颗进门洗净绒毛,咔嚓就是一口,不算很甜,但脆生生的倒也可口。
眼睛大致消肿之后,嫧善今日戴了斗笠,下山直奔浏河观,将城中有医可治疫病之事告与了留青道长。
道长自然高兴,当下叫人去借了板车与牛骡,带着观里的人进城就医去了,嫧善自然又是一通乱忙,帮着收拾东西、搀人、推车云云。
雨后的晴天比平日里更添一份闷热,嫧善随着留青到了回春堂之后,一身的道袍,后背早已湿透,口干舌燥不愿说话。
州府见天热高温,于是在回春堂外搭起了大大的帐篷,叫病患皆躲进去,也免受些苦。只是油布的帐子虽说遮阳,但毕竟不隔热,嫧善躲在蓬下依旧汗如雨下。
却不知打对街来了一个挑担的人,扁担前头,两个铜碗上下吊着几个铜钱,他走路晃着扁担,两个木桶摆起来,铜钱击打铜碗,叮铃铃响,那人走几步吆喝一声“冰盏儿”[3]!
嫧善一听那吆喝声儿,只觉自己的救命苦主来了,一摸身上,发现没带钱袋子,一耷眼,眼瞅着别人蜂拥而上捧着凉丝丝甜津津的酸梅汤咕嘟咕嘟下肚,一口气儿喝完之后还要“哈”一声,馋的她抓心挠肝。
却见台丹亦是双唇起皮,连脸蛋都泛着白色,这怕不是要中了暑热了吧?
忙忙借口解手,窜进回春堂后院,扶正了斗笠,以法力烘干衣裳,又检查了一番仪容,自觉还不错,正要溜入堂内时,却被兵役挡住,“若是看病,请去前门排队。”
嫧善本想打着无尘道长徒弟的名声进去找无尘讨几个钱,顺便见见他,看来此法不行。
只好悻悻而归。
那卖酸梅汤的正倚着墙根歇脚,解下来头巾当扇子使用。
嫧善实在馋的厉害,正想着要不回翠微山取一袋银子回来买时,却见远处高头大马迎来了一队人
原来是此处的州府大人来巡视。
也不知今日是何方的菩萨给这位大人另捏了个慈悲心,他竟递出一袋钱叫身边的仆从将那两桶酸梅汤都买下来分给众人喝,又叫那卖酸梅汤的:“老汉儿,家里有多少汤,尽管拿过来,此处人多,尽给你买了。”
那卖酸梅汤的连连称青天大老爷,跪地磕了几个头,将两个木桶摘下来,自挑了扁担回家取汤去了。
托这位州府大人的洪福,嫧善也得了一小盏酸梅汤,清凉下肚,生津止渴,只是不够喝。
又一时,那卖酸梅汤的又挑了两桶来了,方才没喝上的一拥而上,两桶汤顷刻间完了。
嫧善见回春堂前后两个门的小兵也皆拥在酸梅汤前,并不顾着里间,她于是如法炮制,从后门偷溜进去站在无尘身后。
倒是把正凝眉把脉的无尘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