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祐(五)
赵岫自那日之后,仿若新生。
回忆皆是往事。
那日午后的艳阳化作卷过他心境的野火,烧走了他许多噩梦。
他自以为,那日之后,他在慈仁殿有了亲人。
于是他每日里宿在慈仁殿,下朝之后无事便来慈仁殿,一日叁餐在慈仁殿,若不是慈仁殿是后宫,他连见臣子都欲在慈仁殿。
然,杨舒桐苦不堪言。
他在慈仁殿,她便不能随心所欲用餐;他在慈仁殿,她的书桌便要腾给他用;他在慈仁殿,她便不能随处歪着打盹儿……
某日午后,两人歇觉起来。
赵岫在书桌上批折子,杨舒桐跪坐在一边的小几上撑肘翻书,少顷,便觉腿麻脚麻。
她站起身,愤愤地看一眼赵岫,掀帘出去,唤了清潭过来。
小几上是不能再坐了,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清浣进来奉上新茶并几碟糕。
杨舒桐呷几口茶,吃一块糕,不远处是赵岫在低头疾书。
小窗上洒进来一些光,映在赵岫右臂上,赤黄色广袖在阳光下更显色丽。因广袖繁沉,赵岫将袖子卷起一截,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腕。
杨舒桐想起旧日家中父亲极为宝贝的一顶白瓷玉观音,空灵圣洁,线条流畅,如脂如玉,超凡脱俗,颇有引渡众生的气质。
赵岫越写越不自然,总觉得她的目光像是一根细线牵着他的心神。
她已盯着自己的右臂许久了。
原本她在吃糕点,看了许久之后,糕点也不吃了,支肘撑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看自己。
简直是,扰人心境。
杨舒桐想到了父亲的白玉观音,自然又想到了母亲,她腿不好,不知能不能受得住长日奔波和北地严寒酷暑。
东京城虽说四时季候变化也大,但东京城中有最好的大夫、最齐全的药铺,北地荒凉,若父亲母亲生病,该如何是好。
复又想起沅姨娘写给母亲的信中,写到当时母亲腹中之子。沅姨娘写:“若是个小女孩儿,便叫lt;舒桐gt;如何?”
她的名字是自己未来婆母所取这一事实,无论何时,她想起来总觉好笑。
从前许多时光里,在她和他不知道的时候,因为两位要好的夫人的书信来往,将两人的命运一字一句缠绕得紧紧的。
那一封信被她藏起来,他没见过。
所以那日中午,她不欲告诉他真相,随意编了一个典故。
赵岫在余光中发现她还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心中难忍,干脆站起来,走去她身前,接过她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杨舒桐大梦方醒,诧异地盯着赵岫手中自己用过的茶杯,“皇上,杯子是我的。”
赵岫不说话,这壶茶味道不错,他又续了一杯,仰脖饮尽,又执壶斟了半杯茶,推到杨舒桐手边,“还你半杯。”
杨舒桐亦不扭捏,他都不嫌弃,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嫌弃,端起来抿了几口。
赵岫拂衫落座,捏起一块白米糕挟一小口,慢慢咀嚼。
杨舒桐将剩下的半杯茶递给他,他接过饮了一口,顺下去那一点糕。
杨舒桐斟酌着,开口:“皇上体凉,少饮些茶。”
赵岫盯着她,忽然笑了,“是。”
说完将手递过来,杨舒桐心领神会,覆上自己的两只手,陇进袖中,给他暖着。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桌,赵岫觉得碍事,遂起身站到杨舒桐身前,逆光垂头看她。
杨舒桐:“皇上?”
赵岫空着的另一手张开,杨舒桐不知他何意。
赵岫见她不动作,默默失望,将她抱进怀中。
“抱一下。”
杨舒桐心内大震。
清潭在门口听到殿内极静,便止步不前,将身后抬着长桌的尚宫挥走,自己亦退出来,轻轻阖上门。
杨舒桐问:“皇上为何手脚如此凉?”
赵岫垂下眼睫,“幼时掉落金明池,从此落下老毛病。”
杨舒桐不再问,贴在他心口,揽上他极细极薄的腰,“皇上晚间吃过饭便不吃茶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