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心无杂念吧,玉华今日虽还只是第二次上莲座,却是格外顺利,好像是那莲瓣自己变宽了一般,玉华每次都能在上面走上几十步,才会掉下来,这样整整一日练习下来,竟然已经能踩着莲瓣足足半个时辰也不落地了。
当日用了晚膳后,郡公夫人顾氏于百忙之中抽空亲自来了趟沁芳阁专门探望五娘,还带来了宫里赏赐的外伤圣药。等那顾氏一看见玉华脚底的伤口,便红了眼睛,一把搂了玉华在怀里,嘴里直说道:“可是苦了我的五娘了......”
这几年承蒙顾氏偏宠,玉华与她一直就十分亲近,尤其是崔玉林出嫁以后,更是常常被她单独叫去陪在身边闲话解闷,此时玉华偎在顾氏怀里,倒是没有一点的别扭,又拿了帕子替顾氏拭了拭眼角,反过来好声劝慰道:
“母亲切莫担心,这伤口虽看着唬人,其实并无甚大碍的,这习舞都是如此的,等这伤口收了再磨出茧来,便再也不会痛了,五娘一点也不苦,能有如此荣幸跟着程师傅献舞于皇后娘娘,实乃五娘天大的福分,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五娘呢,倒是母亲,如今为娘娘省亲一事成日里忙碌辛苦,眼瞧着消瘦了许多,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安慰完顾氏,玉华又像是忍不住想炫耀的样子说道:“母亲,今日是五娘第二次上莲座,已经能站上半个时辰不落地了,听程娘子说,连她以前也没有五娘这么厉害呢!”
顾氏自然已知道她昨晚崩溃大哭的事情,此时见这五娘脸上虽难掩深深的疲态,但一双眼睛熠熠发光,却是十分的动人,心下也不由感叹这孩子的心性实在坚韧,这样的苦,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得消的,就说沁芳阁这几个人中,恐怕也只有这五娘一个了。
顾氏临走时又单独叫了付嬷嬷送自己出去,肃然吩咐她说:“你这阵子给我好好看着五娘,绝不能让她出半点差错,这以后啊,你也不用一味听那程娘子的安排,那人实在是个不可理喻的性子,若是她再苛刻五娘,你便只管随时来告诉我,我自会有安排的。”
从这日之后,程娘子与玉华两都未再提起过那日两人争吵的事情,而玉华好似也一下掌握了于莲座上作舞的诀窍似的,不管是之后练习闭眼上莲座,还是于两个莲座之间来回跳跃,都是十分顺利,虽脚底板已经磨的长满了一层厚厚的老茧,但脚是再也没裂过口子了。
到了离皇后娘娘省亲只剩一个月的时候,程娘子和玉华师徒二人第一次真正登上了凤翎苑里的二十七个莲座,两人上去之前,程娘子突然对玉华说道:“五娘,现在你可以解掉那护腿了。”
玉华听了却是站在那里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这阵子她吃饭睡觉时时都绑着护腿,已经快把这事给彻底忘光了。
而于对面观礼台上,待看到五娘一个前桥,竟轻轻松松翻身就从下一层莲座上飞身站到了上层莲座时,崔泽厚与顾氏俱是看呆住了,这五娘善舞他们是都知道的,但如此的功力,显然与之前比已经是又高出了好几个境界。
六月末七月初正是盛夏的时候,就在皇后娘娘省亲归府的正日子就要来临前的几天,于前方北疆战场上也传来了大好消息。
自从去年秋冬开始,回鹘与薛延陀的盟军便不时派出小股骑兵,屡屡骚扰大唐北疆县镇,起初北疆守军还只当他们仍是每年惯有的耍无赖打秋谷,可后来却发现这情势是越来越不对头了,那些神出鬼没的骑兵,竟是专门骚扰西域横穿沙漠过来的波斯等国的商人,手段毒辣,杀人劫货,不出两个月,便一下阻断了本朝原本畅通繁盛的海外商贸之路,更有大批的回鹘人扮成行商于两国边关上强买强卖起来,搅得北疆商贸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自从薛延陀首领碓男带着三万薛延陀族人投靠了拉赤羽后,这回鹘大军的行事风格便有些让人捉摸不透起来,以卫老将军为首的几位朝中老将均认定再不能放任北疆局势长此恶化下去了,如今回鹘已经号称拥兵十万,其真假不说,但据前方探报,原与薛延陀同族的党项人,如今竟也有意要效仿那薛延陀也去投奔回鹘,以在这大唐北疆分得一杯羹。
这才点齐了十二郡三府十五万大军开拔北疆,由卫老将军亲自领兵挂帅,小卫将军、孙鲁孙大将军、韦皋韦大将军等各路强将悉数出征,意图倾全国之力一举将那回鹘人彻底收服,以还北疆边境一个长久安宁。那李纪也被任命为小卫将军旗下先锋副将,随大军一起出征了。
如今距离大军开拔已经近一年,却一直在与回鹘派出的游击骑兵于边境线上缠斗,兵力物资损耗也颇为惨重,这两年因天灾不断国库本就虚空,可此时撤军又实属骑虎难下,全朝上正在为此焦心难眠,而此时却突然传来大军于河套设伏,前后夹击一举歼灭了回鹘军队三万多人的大捷消息,实在无异于久旱逢甘雨,更是为崔皇后的省亲大典献上了一道无与伦比的庆贺大礼,连崔泽厚这样从不信鬼神的人,心下都不由有些沾沾自喜起来,莫非这崔家得势果然是顺应了那天道吗。
得此锦上添花,到了七月初七乞巧节娘娘省亲这一正日子,崔府上下诸人虽已均是一夜通宵未眠,但人人脸上都是无法遮掩的兴奋与荣耀,隔壁安邑坊三服内的崔氏宗亲,凡是有品级的,也俱是早早侯在了永嘉坊,也算是他们三生有幸,能得以遥遥参拜皇后娘娘一面。整个永嘉坊内,各处古董文玩、鸟雀花草、杂戏烟火、庵尼道姑,均是色色斟酌,再无一处遗漏不当之处了。
申时初,等到崔皇后拜佛请旨礼毕后,凤驾从皇城浩荡起驾之时,朱雀门出来一直沿着崇仁坊、东市、兴庆宫,直到永嘉坊的道路也早就被关防围挡的严严密密、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了。
且不说娘娘车舆仪仗出行龙旌凤帜、九凤金伞的如何隆重气派,也不说那凤翎苑中花彩缤纷、灯光交辉、细乐声喧的如何富贵风流,只说这崔皇后归府省亲竟能破例于这永嘉坊内与娘家亲人坐在一处享用晚宴,和乐轻松的观看舞乐杂戏,那真是前朝本朝都从来闻所未闻的至上荣宠与恩典了。
到了晚宴过半,虽然凤翎苑内仍是灯火通明、银花雪浪的玻璃世界,但这一整日紧紧绷绷的下来,是个人便没有不疲累的,连崔皇后脸上一直端庄祥和的笑容也难免消淡了些,可不管是谁,只要一眼扫过主宾台对面矗立的二十七个汉白玉石莲花宝座时,便都会精神为之一振。
作者有话要说:
过度章节,好难写啊,嘤嘤嘤
宴无好宴,大典必有大事
男主冒了一小头,大家发现了咩
☆、第86章 惊
二十七个白玉石莲座,最高最大的一个位于正中央,下面的石柱便已经有两人多高,再加上莲座,就快有三人来高了,其他二十六个莲座,则分别以两个、五个、七个、十二个为一排,以最高的莲座为原点一层层散开来去,一层比层矮下去一级,最终排成了一个斜面扇形,到了最下一层莲座,高度便只有到一个大人的腰间左右了。
这二十七个莲座正对着主宾观礼台而立,现在那主宾台上,正中间雕着九凤图案的舆椅上端坐着崔皇后,而在她两旁矮一级座椅上陪坐的,不是崔母王氏,也不是崔泽厚夫妇,而是刚刚赶来陪母后观礼的太子夫妇二人。而崔母、崔泽厚夫妇、大爷崔正达、崔玉林夫妇、二爷崔正楷、七娘崔玉媛等显贵血亲则于他三人脚下设席面而坐,但两排座位间隔倒也离的不远,以此显示皇家恩泽,方便他们亲人之间偶尔寒暄说话。
其他得以有幸出席省亲晚宴的崔氏老宗亲与晚辈,还有与崔家关系亲密的姻亲等人,则在主宾台下面设了几排案几座位,他们的位置离那二十七座莲台大约有十来丈的距离。那对面每个莲座都是以不参一丝杂色的汉白玉石所雕成,每层莲瓣大小雕刻的均匀整齐,间隔参差一层层排列,那最大的莲座其实大约有小桌面般的大小,其他的也都有澡盆那么大,可因为隔得远,从观礼台下面的众人看过去,那第二层第三层高的莲座便好像只有真正的莲花那般大小了。
有那没见识过这观音跳莲的崔氏宗亲老者,便忍不住压低声音向身边的人打探了起来:“难道是真要于这莲花座上起舞不成?我看这一层层的花瓣,连坐都坐不住人吧,怎么能作舞呢?”
他身边那崔氏宗亲其实也没有幸见过那观音跳莲,此时却言语中莫名带了一丝炫耀的说道:“那可不是么,若不在莲座上起舞,又怎么会叫观音跳莲呢?若是人人都能上去跳,又怎么会称为绝世惊艳之舞呢?”
开始问话的老人听到他语带轻蔑,忍不住就想出言反驳,旁边却有人嘘的一声止住了二人的话头,原来是那对面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笛音,悠然响起,缠绵不断,那观音跳莲之舞已然是正式开幕了。
与柔旋舞和春袖舞这样普通的舞艺不同,这观音跳莲,要严格讲起来,其实算的上是一幕简单的演舞剧,随着轻灵欢快的笛声响起,一个纤小的身影,身着竹青罩衫月白里衣,跳跃而出,几个旋转,便一个跨步就跃上了最低的一层莲座,从她纵身跃起,到翩然落在了莲座上,整个人都轻巧的犹如风中一片嫩青竹叶,好似除了她飘逸的衣衫,身子便不带任何一丝的分量一样,对面观礼台下围坐的众人,虽不敢说话交好,但都忍不住齐齐发出喔一声低低的惊叹。
这人影自然就是五娘玉华,她此时做了金童的打扮,梳了一个最简单的童子发髻,差着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子,露出光洁的额头与素净不施一丝脂粉的玉白脸蛋,她从上了莲座便没有作任何停留,她穿着童子的束腿撒裤与白袜青布鞋,只以脚尖轻踩在窄窄的莲瓣上,于这最低一排十二个莲座上来回跳跃飞转,动作干净利落的没有一丝犹疑,尤其从一个莲座跃向另一个莲座时,常常是一扭身便向后直接飞转出去,仿佛她脑后还生着另一双眼睛一般。
这般的技艺,别说是那主宾台下坐着的众人惊诧不已,就连刚才已经露出些许倦色的皇后崔泽芳也是眼前霍然一亮。
崔泽芳与崔泽厚一样,也是当年曾有幸观赏过长乐公主与程平的观音跳莲的,可这五娘的金童,显然与长乐公主的很不相同,长乐公主并不善于作舞,但她却是个从小跟着几位名家师傅习练武功的人,一身的功夫还颇为高强,她相貌生的又是浓眉大眼、略显粗壮的,平日里行动习惯也都一直像男子般爽利,这扮起金童来便就真正像是一个男童的模样,于那莲座上跳跃纵跨起来,动作迅猛轻便,虽也技艺高强,却实在是少了些美态。
而这五娘因年纪尚小,身形瘦小轻便,扮起金童来也是有模有样,并不觉得有丝毫的突兀之处,但相貌却比一般的男童更加清丽无双百倍,且比起她自己平日里女子的装扮来,更别有一番俏皮与灵动,在莲座上雀跃起舞,那份逼人的灵气与飘逸的舞姿,真是犹如那散财童子化身于尘世一般,
伴奏的笛声越吹越急,玉华的动作也随之越发迅捷,而突然间笛声骤然一停,玉华却是猛一个后桥便在第一排正中间的莲座上做了一个空翻,又稳稳落回了原地,她只用单脚立于莲座上,另一只脚弯在膝后,身子半坐半立着不动,一只手斜撑着自己的脑袋,闭着眼做出个偷懒打盹的小模样来,对面观舞的众人里,便有人忍不住被逗的发出一阵轻笑来。
场面静止了片刻,笛声重又响起,而随着这笛声,突然又缓缓加进了几声清越的琴音来,而后琴音便越奏越密,越奏越响,渐渐压住了空灵的笛声,众人却直觉眼前一花,一道雪白人影从莲座旁的花丛树木中突然飞出,一跃便直接飞上了第二层莲座,几下飞旋舞动间便来到了第二层莲座中间的位置,一双长袖一甩一收如飞瀑浪花般飘洒落下,右手中拂尘的万千雪丝轻轻归落于左手臂弯,一个高挑出尘的人影便如此静静立于了那金童的身后,除了裙角与拂尘随风微微飘散外,整个人便再没了一丝尘世热气。
此时不止台下的众人,连那观礼台上坐着的太子夫妇二人和顾氏、崔玉林夫妇等人,也俱是忍不住嘶一声抽了一口气。所谓不比不知道,一比见真照,那五娘的技艺已经是惊艳绝伦了,但比起这程娘子高挑的身形飞旋舞动起来,却又是立见高下了,这程娘子腾挪飞跃起来,身形几乎不见什么动作,从来只两管长袖先向前一掷,或是那拂尘先左右一甩,整个人便随即跟着飞跃而出,也不见她腿脚多少用力,落于莲座上时,更是轻轻的一划而过,让人简直怀疑她是否能直接于那水面上行走一般。
不同于其他人此时满腹的钦佩与赞叹,主宾台前隐在暗处,负责今日守卫大责的锦衣卫头目赵四平,此时心中不知为何却突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他略略抬起头左右前后又仔细巡视了一番,却又没发现任何的不妥之处,对面莲座上舞的是飞仙艳绝,台下众人看的是身心迷醉,各处守卫也均各司其责将主宾台围的严丝合缝,没有一丝漏洞,赵四平只当是自己又犯了疑心病,便深吸一口气重又趴伏了回去。
而那对面莲座上,扮作观音的程娘子已经于金童身后静立良久了,那金童似乎终于是被越来越响的笛声与琴音吵醒了一般,揉着眼睛晃着脑袋伸了一个大懒腰,可她左看右看并未发现什么动静,便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似乎还想再休憩一会儿,却被脑后划过的拂尘弄的发痒,抓着头又醒转了过来,众人见她又挠着头左看右看,却仍是没发现身后的观音娘娘时,不由又是忍不住跟着出声轻笑起来。
而后,随着笛声琴音骤然一停,程娘子手中的拂尘直接甩落在了玉华的脸上,她惊的一个飞身旋转便跳了起来,待发现身后的程娘子,才连忙于一个莲座上虚坐着叩拜下去。
待到乐声重新轻轻奏起,金童便于那前面躬身跳跃带路,引着那观音缓步前行。她们师徒二人便这样一层层往那最高一层的大莲座上慢慢飞旋舞动而去,以她二人的功力,想要直接几步跨越飞身上去自然是极容易的,但这既然是要作舞于众人观赏的,自然不会安排的那么无趣,两人时而从底层莲座上飞身翻动到上层莲座,时而又身影交叉从那上层莲座翩然落下,待到两人都站上了第四层莲座的时候,离着地面,已经快有两人多高了,从对面远远看过去,两个单薄飘动的身影简直是摇摇欲坠,于莲座间跃动飞舞时便多了好几分的惊险刺激。
尤其是等程娘子站上了最高处那个独立的大莲座上时,琴音突然铮铮变得激烈起来,程观音也似乎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突然来了一阵怒气,她舞动两管长袖与手中的拂尘哗哗不停的甩向站在她身下一排莲座上的小金童,而那金童则看似在躲避着那长袖与拂尘,实则是于这两管白绸带与拂尘雪丝中不停穿梭飞跃,不时从一个莲座上跳起身,从两管长袖间一个跟头翻飞过去,落在另一个莲座上,然后连站也不及站稳,便又侧身一个回旋就重跳回到头一个莲座上,如此这般与那长袖拂尘一起穿插翻动起来,简直看的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像元娘崔玉林与七娘崔玉媛这样的年轻小娘子,饶是平日里性子再如何沉稳大气,看到这样精彩险绝的场面,也不由捏着帕子紧提了一口气悬在了胸中,那台下坐着的众人更是早已经顾不上是否在娘娘跟前失礼了,好几个已经嗷嗷嗷的不由跟着五娘的动作不停惊叫出声,那个最先说过话的崔氏老者,此时甚至忍不住已经站起身手舞足蹈起来,不过他很快便被旁边暗处守着的锦衣卫上前一把按了下去,以妨他惊扰了崔皇后娘娘观舞。
崔泽厚和顾氏均已是看过这程娘子二人彩排的,此时正式看着虽也还是惊艳不已,但作为府上的主人家,更多的还是在盼着此场观音跳莲能平安万全的赶紧演绎完毕,千万不可出什么差错与纰漏,眼前的这一段舞蹈,他们也是提着心来观看的,同时又知道等无惊无险度过了这一段最难做的袖中舞,便是最后的环节了,只等那观音扔出圣符,那金童飞身跳起来接了,两人便一起逐级而下,向主宾台上众人献福献礼,这一场观音跳莲便也就圆满结束了。
而就在此时,对面莲座上,却已经是风云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