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跟紧,跳跃前把握好平衡,”陈教练在做临场的叮咛,“手臂别太松,自己掌握好节奏。去吧!加油!”
何翩然点点头,滑上冰面的时候她看见有几面国旗在挥舞,几个看起来像是留学生打扮的人正站起来高呼中文的加油,在异国他乡最严峻对手的主场听到家乡话,何翩然又回想起上赛季在中国杯的比赛,紧张感淡去不少。
今天她穿的有点像是美国六七十年代的老式校服,为了配合音乐主题,衣服有点破破烂烂,假式的背带缺了个扣子,一小截线头随着滑动突兀地飘在衣服外面,女式衬衫的袖口领口都磨损严重,看起来脏兮兮的。
虽然做成了校服的样式,但贴身的款式和材质仍旧是花样滑冰运动服的标准,何翩然没觉得活动困难,而一套好的比赛服不只是能让裁判和观众更容易融入到表演中,选手自己也可以更容易进入到表演的状态。
她站在冰场中央,刚刚试刃得到的结果是之前滑的选手多,冰面略微发软,冰槽也不少,她滑行时必须注意。
音乐开始。
电影的主旋律作为第一段乐曲,铜管乐器声音低沉但并不沉重,何翩然抬起头,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四周,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的窘迫,玛丽,父亲庸碌无趣,母亲酗酒盗窃癖,她的童年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孤独、寂寞。
家庭中微妙的不安让她从小对很多事都好奇又恐惧,天性羞涩与内向让她不擅长与人沟通,在成长中,她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十指紧紧揪着裙角,略带神经质的眼神,何翩然在细微处的处理让人物立时活灵活现,只有在滑行为了保证积蓄力量她才张开手臂,其他时候,她的动作无处不透着谨小慎微与一种夸张的神经感。
铜管声渐渐微弱,钢琴轻快诙谐的伴奏响起,玛丽灰暗孤独的世界因为一个地址,一封信,一个笔友而突然明亮。
踩住钢琴的音韵,何翩然保持速度随时准备进入跳跃,当铜管乐再次加入到和声时,她点冰纵身起跳!
路兹三周经过磨练和上赛季各项大赛的考验已经十分稳定,她在空中把握好时机打开蜷曲的四肢稳稳落冰,随后当身体进入一种平衡后,再以最快速度点冰起跳,完成了接下来的后外点冰三周跳。
带着一种小女孩的雀跃与欣喜,她落冰滑出后转身再加上轻轻跃动的节奏,让原本灰暗的感觉也变得活泼明快,在诠释过女王和奢侈少妇后,何翩然依旧能演绎这种最纯粹的童真,不带一丝杂质,眼睛里都是纯净的清澈和明亮。
当你的生活因为远在千里的一个人而改变,虽然你触摸不到他,无法面对面交流,但你却明白,这种微妙的默契让人发自内心的愉悦。玛丽和马克思就是这样的关系,一个孤独寂寞的小女孩,一个人到中年的艾斯伯格症患者,一个在澳大利亚,一个在美国,隔着万里太平洋,生活的一个巧合把两个人的命运牵引到了一处。
整套编排为了配合意境并没有太大幅度的舞蹈动作,作为擅长给男选手编舞的罗伦斯,他用了很多男选手喜欢的表达技巧来演绎抒情,轻轻的跳步和拖刃,连第二个飞利浦三周的进入前都以更畅快的滑行作为前提。
何翩然很喜欢这种表达,能最大限度的突显她的技术优势,飞利浦三周腾空而起,刀刃再次接触冰面时非常平稳,掌声欢呼雷动,音乐却突然急转直下。
玛丽的生活步入了正轨,她与爱人结婚,与马克思一直保持愉快的联络,学业有成,论文以书的形式出版,引起轰动反响。
可当马克思看到这书时却怒不可遏,选择与她绝交。
玛丽的论文是研究艾斯伯格症的专著,引用的例子就是自己的笔友马克思,这种做法引起了马克思的布满,而他极端的人格表现出来便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多年的友谊就这样破裂。
音乐再次阴暗,弦乐缓慢哀恸,在玛丽的人生最低谷,丈夫离她而去,她终日酗酒,与自己母亲当年没有任何区别。
那个孤独的小女孩始终孤独,当所有梦幻色彩消失,生活回归到最质朴的现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然而命运最残忍的就是给你斑斓色彩后,再让你的人生重陷黑白。
但这就是人生。
何翩然在大一字步的同时平伸一只手臂,头轻轻搭在肩上,宿醉般的轻轻摇晃,空洞与茫然的眼神,音乐在接续步开始时进入到主旋律,爵士音乐带来那种醉生梦死的惆怅,演绎着只有经历足够多的人才明白的那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世事无常。
你还记得那个在你内心黑暗角落蜷缩流泪的小女孩吗?同学嘲笑你衣服破烂,缺少扣子,因为你的妈妈喝了太多酒看不清针不能帮你补好;开家长会时是你最难受的时候,无论你家里谁去,你都会被指指点点;陪妈妈逛超市,她偷东西让你放风,你虽然不懂这是为什么,却也因为明白这是错事而被幼稚的内心朦胧中谴责;你的玩具是买零食赠送的捡漏玩意儿;你的生活和比人相比总是差了一丝温暖和惬意;你害怕孤独又不敢和人接触;你为了一个卑微的梦想偷偷攒钱;你为了期待一封来自太平洋彼岸的信而辗转难眠。
童年是很多人生活的阴暗角落,它之所以看起来美好是因为我们那时仍然天真且抱有希望。
何翩然想,她也是怀有希望一直努力的人,可如果有一天花滑被从生命走夺走,她又能怎么样?没次准备滑这个短节目时,她都让这种感同身受的痛苦攫住内心,以至于流畅的接续步展现出的,都是一种隐忍后的酣畅淋漓。
就算她日后衣着光鲜靓丽可人,但心中,她始终是那个穿着没人替她缝好的破校服的女孩,孤零零,失去马克思就是失去了最后的朋友。
最后一个阿克谢尔两周跳,爵士乐那慵懒却低回的音色刚好在整段配乐剪辑的最高点,何翩然外刃大一字进入后擦冰起跳,空中的感觉很好,旋转和平衡都恰到好处,远度足以她足周落冰。
突然的一个踉跄让全场整齐划一发出惊呼声!
何翩然落冰时刀齿刚好卡在一个冰槽里!
她心头被这一震颤得咯噔一声,如果摔倒算是大失误,这个阿克谢尔两周足周且姿态完美,何翩然不想分数白白葬送,她随机应变一个翻身,落冰后调转了个方向,这样虽然也有扣分,但总算避免太大的损失。
小插曲影响了节奏,在编排的最后乱了阵脚,何翩然不得不自作主张删去几个衔接,可她的表演还是完全按照训练时酝酿的感情,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最后也不着痕迹地赶上了节奏,全情投入。
爵士乐本身是可以轻快滑稽又可以哀伤浪漫的一种曲调,这是何翩然第一次尝试爵士曲风,柔滑的腔调需要肢体更加挥洒自如,最后,玛丽选择用自杀结束荒唐的生命,她放弃对抗,放弃被迫承受,酒精已经不能麻痹她,只有死亡可以,而当最后时刻来临,她却收到了久违的,马克思的来信。
时隔多年,这个患有艾斯伯格症的朋友选择了原谅。
有时候,改变命运的就是这样微妙的一个人,一个微妙的奇遇,世事无常,但只要有人相伴不再孤独面对,一切生活的残忍会不会变得好过一点点?
玛丽选择相信。
短暂的衔接步伐融合了很多技巧在里面,但感情的表达始终是这一段的最重要主题,手臂终于舒展开,前后对比让感情的融入更加强烈,何翩然在冰面上仿佛真的翩然欲飞,就像故事里的最后,玛丽远赴美国,寻找自己相识多年的笔友,漂洋过海,只是为了一个期待。
当联合旋转结束,新生活拉开序幕,何翩然用力站稳的瞬间,她突然感觉到刚刚被冰槽绊住的脚有些轻微酸痛,感觉来自脚腕,这种情况让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要!千万不要!
☆、第69章
不要在这个时候,在她以为靠努力就能触及梦想的时候,她决不能在奥运赛季受伤。
疼痛并不是很剧烈,但这轻微的刺痛却让神情紧绷的何翩然内心无比焦灼。她强撑笑容,向四面观众微笑致意,紧接着滑到了出口,陈教练和余教练都等在那里。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陈教练一眼就看出何翩然滑行的姿势不大自然。
“脚踝,”何翩然低声说道,“卡在冰槽里的时候崴了一下。”
陈正歌和余悦皆是脸色一变。
“痛感怎么样?”余悦追问。
“不是特别疼,但很不舒服。”何翩然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