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她问得一愣,这才转过神来,也觉自己太过失态,手上不由便放松了下来,眼见得她一双清泠泠的眸子满含苦楚之色望着自己,一时又失悔起来,回手将她裹入怀中,抚着她乌黑的长发道:“十二姐……我只知道你是十二姐,我初见你时,便是叫你十二姐,你那时说自己没有名字,只依着碧玉斋中排序居第十二位,便叫十二,这么些年我都记得的。”
阿瑶越听越觉得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怎么一点也想不起。他说的是碧玉斋中的排序,并不是唐相府上。哦,是了。他不说她都忘了,当年她在碧玉斋中的排序也是十二,唐连便是从那时管她叫的十二姐,到唐相府上时因为排序未变,唐连还为此窃喜了一番,说是不用改称呼了。
可这不都是碧玉斋中的事吗?难道说皇帝也曾去过碧玉斋?
她由不住糊涂起来,道:“皇上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皇帝静了片刻,眼光从阿瑶肩上游离出去,似是进入了悠远的回忆中。稍后他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凌厉,竟泛起些温柔的涟漪来,好半晌他才轻轻道:“我小时候曾去过碧玉斋。”说这话时,他将阿瑶从怀里推开了些,低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眸里闪动着复杂深沉的光,热烈又彷徨,隐隐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阿瑶被他这样看着,竟有些承受不住,他说他曾去过碧玉斋,难道是在暗示她,他们曾经见过,可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怔了片刻,道:“皇上也去过碧玉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皇帝听她如此问,眼中的光就黯了下来,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只淡淡道:“很久了,恐怕有个五六年了。”
阿瑶心道,那就是她十四五岁时候的事,那时她还在碧玉斋中,并没有被送到唐相府上。算算年纪,皇帝那时不过也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只是皇帝到碧玉斋,又岂是她们能看得到的?
皇帝仍是不大死心,见她皱眉凝思,便又道:“你还记得我在往流马栈的路上曾问你的话么?”
“什么?”阿瑶不是很愿意回想那一路上的事情,尤其是流马城那一段,就是她心里一个疙瘩,让她至今无法释怀。
皇帝道:“我那时问过你可记得小时候的名字?你说你不记得了,想起没有?”
阿瑶没做声,但已想了起来,那时皇帝怎么说来着,他说他还记得小时的名字,却是巧也有个廷字。可后来他便没这么说过,倒是那一晚让她叫他秀之。说起来,她还真不知道皇帝叫什么名。不过他怎么会忽然说起这个?难道说当年他来碧玉斋用的是唐庭的名字?
对,一定是这样,不然他也不会这般问。
只是五六年前的时候,她真的见过假扮唐庭的皇帝么?为什么她竟完全想不起来。
皇帝见她低垂着眼帘,只不说话,忍不住又问道:“可想起没有?”
阿瑶其实很不想回答他,但对着皇帝期盼的眼神,就由不住想,她若是能顺着他的心意哄得他高兴了,兴许有那么几分机会救得唐初楼性命,便点头说了:“皇上那时说,你名字里有个廷字。”
皇帝一喜,俯身凑到她面前,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含笑道:“十二姐你还记得此事?”
阿瑶道:“嗯,可是……皇上的名讳里似乎并没有那个廷字吧?”
皇帝脸上的笑意微微冻住,抿唇想了片刻,眼中微有难过之色,却一闪即过,道:“我当时是用云廷的名字在外行走。”
“云廷?”
“就是……唐庭,他原是叫徐云廷的。”皇帝想起徐云廷不免又有些伤感,怅然道,“是徐家的后人。”
阿瑶听他这般说,方想起那日在宏光寺是听唐初楼说起过这名字的,忽然便想问问他,那一路上他是从何时假扮的唐庭?
正寻思间,便听皇帝又道:“十二姐可有想起在碧玉斋时的事情?”
阿瑶犹疑半晌,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问:“皇上那时是为什么去碧玉斋呢?”
皇帝张张嘴,却不知为何竟没说出话来,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晌,才道:“我那时方登基两年多,朝里也没什么事,我一时无聊便带几个人出去走走,谁知到梧州地界上时,竟跟我带的人走散了……”他说到此处时便不肯再往下说,似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一张俊脸也跟着阴沉下去,停顿了许久才又道,“后来便在碧玉斋呆了阵子。”
阿瑶看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多是在那时吃了瘪,只怕也受了不少苦,所以才不愿提及。而在那个时候他们多半是见过的,便试探着问他:“皇上的意思,是我们那时曾见过面?”
皇帝凝目看了她半晌,眼底深处隐有怅色,轻叹了口气道:“是啊,见过,可惜十二姐你已经不记得了。”话语里竟似有无尽的落寞与失意。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转头对外面道:“传膳!”
阿瑶为唐初楼求情这件事虽惹得皇帝大怒,但最后还是无风无浪下去了。
用过午膳后,皇帝已没什么火气,临去紫宸殿时还与阿瑶赔了不是。表面上看来他似乎确是没什么了,但在皇帝心里其实这事还没揭过去。傍晚时分,皇帝命人摆驾出宫,径去唐初楼府上,他要亲自去看看,那位某人口中对他并无反意的唐相到底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确实如某位同学所说,这几天卡得昏天黑地~~
☆、第67章 承宠渥(3)
皇帝的龙辇到唐府时,唐初楼已带着一干家仆在庭院中迎候。
见龙辇进门,一群人都跪地叩拜天子,山呼万岁。
龙辇在院中央落地,皇帝却并未下来,仍高高坐着,用审视的目光俯视当先跪着的唐初楼。无数宫灯照的院内如同白昼,可以让皇帝清清楚楚看到他,他看起来并没多大变化,神态自若,即便是跪着,仍自有其卓然的风骨,唯一变的不过是身上官袍的颜色。他如今被贬为中书舍人,位在三品以下,不能服紫,身上便穿的是绯色官袍。
皇帝看着他,也不叫起,心里却觉越发不舒服,好半晌才开口道:“朕今日听闻杜统领回报,说唐爱卿近日来过得不是太好,朕放心不下,故此来看看。”
他这话表面听来关切备至,实则却暗藏机锋。唐初楼如何又听不出?心知皇帝今日来者不善,却是面不改色,仍长身跪着道:“微臣谢陛下关心!只是杜统领怕有些言过其实了,微臣并没有过得不好,自回京来一直谨遵陛下旨意每日闭门三省吾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皇帝道:“果真如此?怎么朕听到的却与唐卿所言有差呢?”
唐初楼自然知晓皇帝话里的意思,却仍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微臣不知陛下此话何意?”
皇帝微微冷笑:“唐卿果真每日只在家自省,没有做什么别的事情?”
唐初楼垂目不言,好一阵才道:“不敢欺瞒陛下,除却自省,微臣还每日为那在咸水行宫被杖刑击杀的侍妾悼亡……”他缓缓抬起眼看向皇帝,“微臣自知十分不该,然她毕竟跟了我三年,一心一意只为微臣,且不说几次舍身相救,那日得罪太后犯下大不敬之罪,也还是为了微臣,一片真心,令臣铭感五内……”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一把将身侧的一堆奏疏掀下龙辇,道:“够了--”
奏疏噼里啪啦全都掉落在唐初楼面前。
他平静地望着皇帝盛怒的脸,皇帝则赤眉红眼瞪着他,眼里似有杀意又似是深深的嫉恨,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忽嗤然道:““一片真心,呵,她是眼瞎了才……”
唐初楼一愕,还没回过神,皇帝已刹住了口。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双唇紧抿,面上却是涨红的,额上青筋依稀可见显然怒火还未平息。唐初楼缓缓低下头,脑中却如醍醐灌顶般清明起来,昨日秦放歌所说之言霍然响在耳畔,是给不了她名分是吧?却也不打紧,自有人给她名分。他只觉胸口蓦然被重锤击中,直挺的背脊不觉便佝偻下去,竟至许久都直不起身。
皇帝一双修长的手紧紧攥着扶手,因为太过用力,以至骨节都有些发白。他心里暗想道:“这老匹夫一定是知晓了什么,才故意说这样的话试探我,我竟差一点就上了他的当。”他深吸了口气,将怒火强压下去,道:“唐卿这是在怪朕杀了你的侍妾?”
唐初楼道:“微臣不敢,只是陛下当日曾与臣有约定,答应不究微臣门下之责……”
皇帝冷然打断他:“那唐卿可又好好履行过对朕的承诺?好好看看你面前那些奏本,朕还盼着唐卿发表高见呢!”
唐初楼眼望散落一地的奏疏,道:“微臣而今是戴罪之身,擅论朝事只怕不大合适。”